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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连载:土楼之梦
按出场秩序排列

张驰:1952。
周娟:1961。
周祥:1916。周娟父亲。
康茹:1926。周娟母亲。
周徇:1956。周娟大姐。
周芳:1958。周娟二姐。
张奋岭:1930。张驰的父亲
高月莺:1932。张驰的母亲
张越岭:1934。张驰的叔叔。
陈妍:1954。张驰的妻子。
赵娉:1964。陈妍的朋友。
阿妙:1956。周徇的朋友,船家女。
周家翔:1944。周详的远房侄儿。
邢月娇:1952。女知青
管成坚:男知青1951。
郑励:男,1924。下放干部
郭云娘:1952。岭下村回乡知青。
郭大山:1925。岭下村队长。
李卫国:1944。男单身汉下乡社青
杜丽梅:1947。女单身汉下乡社青
郭再耀:大队党支书
郭富来:云娘父亲
陈东勇:云娘同班同学
郭兴安:知青办主任
刘婆婆:周详在江城的邻居
吴丽英:刘婆婆的儿媳
郭兰花:郭大山的女儿
陈玉美:云娘的母亲
邢月珈: 邢月娇之妹
郭文雄:小学教师,
郭春林:1946,再耀儿子
                               

土  楼  之  梦



第一章  


                                                           

        张驰有个怪癖,每周周五回家后,总要先睡上几个小时,把一周的疲劳抛到爪哇国去,夜深了才爬起来写作。他虽然把手机号码给了几个亲戚和好友,但每到这个时候,他总要把手机关掉,谁也找不到他。时间长了,大家知道他的习惯,周末也就不随便打扰他了 。

        这篇文章张驰写到清晨五点才完成。他把稿件通过电子邮件寄给编辑后,推窗而望,窗外的草坪和湖水已笼罩在晨曦的微光里,淡淡的的,薄薄的,象一张透明的纸,轻而易举就会被新一轮的阳光射破。

        夏日的周末,西雅图的人们喜欢开车到海边钓鱼、挖蚌、抓螃蟹,在树林中宿营,到雪山滑雪,尽享天然野趣。这个城市太美丽了,山,河,湖,海,岛都有,而且至纯至美,没有任何污染。在他家的附近,就有好几个国家级的公园或风景区。除了同乡会组织夏日郊游时,陪著朋友看山、看水,到处云游一天外。他的周末却常常是呆在家里,夜里写作,白天睡觉,因为他太爱文学了。 他认为作文可以叙人之事,描人之形,记人之品,写人之性,抒人之情,是人生最大乐趣。

        张驰今年五十二,一九八四年从中国大陆来美国留学,后入籍定居西雅图至今。他虽然是从事建筑工作,却非常喜欢中文写作,可是在周一到周五要起早贪黑开车上下班,回来后累得什么活都不想干。每天吃完晚饭,一切都收拾好了,才能利用临睡前那几十分钟上网。只有周末才能静下心来敲敲键盘,拾掇那些残碎不全的感觉。他觉得能让一个个方块字钻进电脑屏幕里是非常有趣的,让人迷恋的,虽然那是个枯燥痛苦的过程。

        现在天亮了,该睡大觉了。在每次睡觉之前,他还要到室外散步十分钟,呼吸一下普捷湾海岸清晨的新鲜空气。他根本没有料到有一个惊人的消息在等著他。

        他的房子和世界首富比尔、盖茨是同一社区,位于华盛顿湖边的一片小森林,气氛恬静。房前是一片绿油油地舒展著的草坪,足有一亩大,草坪下就是烟波浩淼的湖水,一条小木桥从草坪边沿伸向水中;房子两侧繁花盛开、彩蝶飞舞,房后绿树掩映如华盖幢幢。宛如神话世界。他的房子有三层,三楼有三个房间,二楼是厨房、餐厅、书房和会客厅,一楼是车库、健身房、洗衣间和储藏室。总面积三百多平方米。比起在中国住的房子,这里简直就是宫殿了。        

      每当他淋沐著晨曦的露珠,最喜欢听著鸟儿清脆地婉转地歌唱,最讨厌那乌鸦看见有人的动静就从你的头上飞过哇哇怪叫。他不知道上帝为什么造了乌鸦这种动物,总是凄恻地哀号著,声音引曳得悠悠长长,惨不忍闻地在这片静谥的小居民区里回响。但他再仔细想想,如果没有乌鸦,翡翠鸟的羽毛就不那么光彩照人,百灵鸟的歌声就不那么美妙动听。所以,一个人生活在世界上,就要容忍丑与美、真与假、苦难与幸福、谬误和真理的并存。就拿自己的家来说,儿子在外州读大学,老两口住著这么大的房子。这世界让你得到的这么多,你当然也要付出得多。乐与苦同在,这个道理他是懂的,但他觉得美国人是世界上最紧张的人类,工作紧张,吃饭紧张,玩也玩得很紧张,他和他的朋友们每天要在汽车轮子上度过几个小时,还要工作到六十五、六岁才能退休。说起来中国朋友没人相信,写起来一部长篇也说不清楚,只有亲身经历了才知道那是真实的。美国太美了!但美国太累了!哎!俗话说得好:有得必有失。想那么多干什么呢?认命吧!

        他非常怀念在中国大陆的生活,常常觉得自己如果不来美国也是挺不错的。在中国的很多同龄朋友都已退休或快退休了,退休后过起琴棋书画的生活。有的被聘为编辑、记者;有的练习书法、美术、音乐;还有一个棋友,原来和自己旗鼓相当,退休后无所事事,参加象棋班培训后棋艺大进,他们在网上下棋时,他屡屡失手。当然也有不少朋友下岗,日子过得很艰难,他有时也力所能及地帮帮忙,但更多时候只能是同情而已。他真想退休以后就回到曾经下过乡的闽西南土楼山区种田,他喜欢那种淡泊宁静的田园生活。奇怪!年纪越大,思乡病就越重,美国的金窝银窝真的比不上土楼的老窝?

        他还习惯每次散步回来,才把电脑关掉,然后上床。在关电脑前,还要看最后一眼他最喜爱的西北华人网站论坛。今天照常打开这个网坛,忽然一个帖子在他眼前闪过:

        据新华社苏州2004年7月2日电 (记者全晓书)国家文物局局长单霁翔2日透露,中国申遗“预备清单”中已有5个申报项目被世界遗产中心受理,分别是澳门历史建筑群、开平碉楼、殷墟、福建土楼和红河哈尼梯田,它们有望在未来几年中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

        这位上贴的网友叫晓诗,他还贴了一张圆形土楼照片。

        他精神一振,这圆楼不就是他下乡时住过的永昌楼吗?

        他的困倦和疲劳顿时消失殆尽,喝了一杯微苦的热咖啡,咬了几口柔滑中式煎饼,黑黑的眼圈都有了光泽,昼夜未眠的、布满细细的红血丝的眼球也闪耀著激动的光芒。

        他劈里啪啦地敲击著键盘,向这个网站论坛发贴子。

        发布者:阿驰(张驰的笔名)。

        哎哟!太高兴了!福建土楼申报项目被世界遗产中心受理,福建土楼就是闽西南土楼,它一定会成为世界遗产。更高兴的是,晓诗网友还贴了一幅圆形土楼照片,这座楼叫永昌楼,三十五年前我们二十几位下乡知青和城镇居民就在这楼里安家,我是最后离开这座楼的知青之一,我在永昌楼住了八年.....

        他是在二楼的书房写作,正想继续写下去,楼梯的声音响了,不用说,那是他太太陈妍的脚步。她睡醒了,要下楼作早餐。他听到第一声响动时,所有的思路都断了。

        他迅速地把电脑暂停,无可奈何地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说:“我刚把电脑关掉。”他几乎每个星期六早上都要重复这个动作和这句话。

        陈妍个子高佻,穿着女人味道十足的轻薄衣裙,走到张驰面前:“快七点了,你还不睡啊?你病了我可没功夫照顾你。”陈妍今年四十五岁,在一家服装公司工作。他们夫妻在八十年代中期来美国留学,入籍后就定居西雅图。这些年来,她很看不惯丈夫周末都泡在网上。

        张驰当然知道陈妍说的话有道理,健康的体魄来自睡眠。身体健康是最宝贵的财富,是享受美好生活的本钱。在美国,最怕生病。看病很麻烦,除非急诊,普通病要预约。看一次病就要花大半天,又要担惊受怕检查的结果是意想不到的病症,徒生心理压力。虽然他们都有工作,单位都为他们买了医疗保险,但一旦生重病或意外伤害,再多的钱也买不回健康。

        妻子的劝告是有理的,但张驰脾气还是改不了。这几年,他已在中文报刊和网上发表了几十万字的文章和作品,有小说、散文、纪实、随想、诗歌等,许多读者喜欢他的文字。他不知道自己这么写东西图的是什么?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写完就贴在西北华人网站。那里有许多华人写手,有的文章和作品很有专业水平,大家都是义务投稿,不在乎稿费,却涌现出不少脍炙人口的作品,被各大报刊转载,引起了海内外媒体的广泛关注。正如这个网站版主在论坛上所说的:这是我们的网上家园,这里是我们休闲的歇脚地,我们没有强权,我们只有义务,在这里,你会看到世界上最美丽的语言。

        阳光已经透过窗户照进室内,使里面的所有器物都染上了东方破晓时那种柔和淡雅的颜色。窗棱上停落的几只小鸟,隔著窗喳喳的叫著,更远处的知了的鸣声似乎也能听得到。张驰望了最后一眼这一天中最美好时光,关掉了窗帘,才上床睡觉,心里却老想起晓诗网友贴的那张永昌楼的照片......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回到了永昌楼,梦见了阿娟。阿娟那年十六岁,他和她一起打著_粑,他踩著_粑臂,阿娟翻转著粘粑臂上的_粑。忽然阿娟惊叫一声!左手捂著右手食指。他赶忙跳下来,阿娟却转过头去,低著头,不让他看见她的脸。他转到她的前面,阿娟的头却又转回来。他正纳闷儿,阿娟却扑哧笑出来,原来她骗人!他抓住她,她也不跑,却把眼睛闭起来,从眼睫毛瞄著他。他俯身吻著美若天仙的阿娟的柔唇......那是一段多美的岁月啊!

        阿娟,你如今在哪里?

        阿娟是周娟爱称,只有她家里人和张驰这样叫她。他们一起在永昌楼生活了八年,他们曾经爱得刻骨铭心,多少次山盟海誓情定今生。没想到他的一次失误把他们的爱情毁了,她因此失踪了。他多少次打听她的消息却如大海捞针。他曾心力交瘁,痛不欲生的忍受著良心的煎熬.,一晃二十六年过去,斗转星移,物是人非啊......他迷迷糊糊入睡了。

        一般来说,每当星期六午后,张驰醒来时,要伸伸懒腰,泡一倍浓茶,和正在家的陈妍说说话,再才打开电脑。今天可不同了,刚张开眼,昏沉沉的大脑总算明白过来,啊!周娟.....周娟不是梦,她刚才还在在网上说着话呢?于是他一骨噜从床上坐了起来,快步走进自己的书房,打开电脑,趁电脑程序还在启动的几分钟时间里,赶快到卫生间撒了一泡尿,撒着,忽然浑身抖擞了几下,这是激动的信号,每当他情绪激动时,小便也不自在,真没治了!撒完尿,他连睡衣都不换,就返回书房。

        这时陈妍正躺在大厅的沙发上看电视,电话铃响了!她关了电视音量,随手接过话筒说话,边说边看着魂不守舍的丈夫,没空数落他。要是没有 这个电话,她又要唠叨一阵了。

        张驰进入书房,看到电脑屏幕上被一大堆广告网强占,飞快地地删掉它们,点击西北华人网站论坛.....忽然,他的眼睛像是铜铃一般睁得老大,嘴唇在哆嗦,几乎失声惊叫起来:那不是阿娟回应我的贴子吗?

        发布者:晓诗。

        内容:阿驰网友,我也叫阿娟。你读过黑塞的小说和陶渊明的诗歌吗?我也知道永昌楼......如你愿意,可以和我联系,左下方有我的邮件地址。

        对!这就是阿娟!难道是她?真的是她!一次次在梦里萦萦绕绕的,挥之不去的阿娟。他们俩非常喜欢黑塞的小说和陶渊明的诗歌,黑塞早期作品中抒情怀乡的浪漫气息,和陶渊明田园诗中淳朴真诚、 淡泊高远的意境十分接近。他高兴得跳了起来,连头发根都跟著笑,恨不得马上见到她,看看她现在是什么样子的?还是不是像以前那样漂亮?
        ......

        这时,陈妍正在电话里侃侃而谈:“赵娉,我最喜欢华丽的皮毛,充满活力,但在细节上要增加变化,例如刻意不收边、抓褶等,展示狂野粗犷的风格。新粉红女郎这词很有竞争力,能让中年妇女的色彩飞扬起来,看多了黑色、灰色职业装,应该更多彩多姿,粉紫色女人则让人惊艳,带来的是春天的感觉,有光亮度有透明感,这样的女人既有风情的味道,同时带来返璞归真的自然感......”

        赵娉是她的同事,也是从中国大陆来的,比她小十岁,老公是白人,儿子今年才十岁,她们俩周末打电话说起话来可以说上一小时。只听赵娉在电话里说:“大街上有那么多美女,那我呢?哼!世上没有丑女人,就看你如何装扮自己的懒女人,看上去姿色平平,不是你没有天生的丽质,而是你没有用心让自己美丽。性感尤物、骨感美女、个性美女───这个世界多姿绚丽,让自己美丽的风格一样可以丰富多彩。”

        陈妍把脚翘到沙发前的矮茶桌上,接着侃:“挑战只在于,如何经营一生的美丽。30岁以前,女人都会认为青春无敌是最好的化妆品,女人如花也多定义在此阶段。但我觉得女人人生如桃,年轻时鲜嫩欲滴,可惜好景不长,就成了干瘦的核桃,硌著别人,也黯然著自己,直到老了,去掉那层难看的外壳,才又焕发出吸引人的东西......”

        他们夫妻俩也真有意思,一个“网虫”,一个“话迷”,电脑,电话,反正都带“电”,都是“电”的哥们,有意思!不过,陈妍是理直气壮,张驰则是偷偷摸摸,总有一天,张驰会露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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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  楼  之  梦



第二章  


                                                           
        张驰和周娟在三十五年前认识......

          一九六九年一月底的一个清晨,江城市的大街小巷里飘著蒙蒙细雨,古意盎盎的骑楼湿漉漉的让人无端感怀。人们纷纷走上的街廊避雨。

        八岁的周娟此时正在自家门口的街廊踢毽子。当行人走过周娟身边时,她会边踢毽子边灵巧地闪过,毽子不落地。记得她刚学踢毽子时,右脚踢的时候,左脚总要跳起来,没踢几下毽子就歪了,把姐姐周芳逗得笑个不停。不过,她跳绳子可厉害了,自己一人可以连跳几百下不绊脚。闽南的街廊上面是骑楼。骑楼墙接瓦连,显得极为整齐美观,既给人们提供了"冬 暖夏凉",又具有避雨遮日的"阳雨伞"作用。

        她知道这也许是她最后一次在自家门口踢毽子了,因为今天她们家就要去上山下乡了,她的爸爸妈妈和两个姐姐正要把家具搬到外面,几分钟后,就在她踢毽子的这个街廊,就会摆满她家的家具。然后这些家具就被装上大汽车,她们全家就搬到乡下了。也许,她再也回不到这个小城,再也回不了这个家,再也不能在自家门口踢毽子了。

         “阿芳!不要玩了,汽车马上要来了,你的书包在这里,还不来拿!”姐姐周徇在里面喊她。她不情愿的停下来,刚想把毽子放进口袋,忽然她的身子背后被人推了一下,毽子被人抢走了。

           她回头一看,原来是几个邻居的小孩子的恶作剧。这些是“红五类”的同龄孩子,以前都在街廊一起玩耍,自从一年前她们家变成“地主”之后,她就常招他们白眼和欺负。她当然不是他们的对手,总是偷偷流泪,也不敢告诉父母。没想到今天是最后一次在自家的街廊玩,这些人还抢她的东西,她一发怒,双目圆睁,抓住那个手里拿著她的毽子男孩的衣角:“还我!”“得了吧!反正你们都要到乡下了,这东西也没用。”那个男孩孩子说着,把毽子扔到街道上。周娟放开她的手,跑到街上把毽子捡起来。

     这一年来,她已经习惯了被欺负,走路都不想抬头。她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平时很熟悉的邻居叔叔阿姨们都变了,原来常和她有说有笑,现在看她的时候马上收起笑脸?那些邻居大哥大姐们为什么在批斗大会上对爸爸拳打脚踢?她不明白为什么像她的爸爸那样的好人会变成“地主”坏人,而那些“红小兵”可以抢你的东西,抄你的家。她幼小的心灵里就要承受著巨大的伤害,她不知道这世界为什么会这样不公道?也许下乡了,离开这个城市,就不会被人欺负了。她看过很多连环画,她相信乡下一定像画那样美,她喜欢走在乡间的小道,
看牛儿吃草,淋沐著田野和山谷吹来的风,她相信在乡下踢毽子是在那像排球场一样宽的水泥晒谷场上,不必闪过街廊的行人,更不会有坏孩子抢她的毽子,她会绕著高高的谷堆踢毽子,绕过一圈又一圈。

       雨忽然停了,骑楼走廊上的人们又走下大街行走。不一会儿,大街上已经非常热闹。很多长途客车和货车驶进江城的街道居委会门口,准备运送下乡人员和他们的家具。江城的老街道都还 是 那种两旁带骑楼的窄小街路, 纵横交 错,平时很少见到大汽车入街,没有上山下乡这场运动,一天到晚是没有几辆汽车进来的。

         离周娟家不远的地方就是居委会,居委会门口前人头攒动,锣鼓喧天。一条大红布帘横街悬挂,上面写著“热烈欢迎知识青年和城镇居民到农村去”。骑楼走廊的墙壁上,贴著下乡人员光荣版。长方体的红砖廊柱上都喷上黄底红字的毛主席语录,原来的的窗户木雕花和门匾八卦图也被毛主席语录版和革命大标语取代,红太阳的光辉照遍小城大街小巷,原来安详的小城镇显得躁动和忧郁。

        这几个月是江城市解放二十年来最激荡人心的日子,街头巷尾都在谈论上山下乡......

        一九六八年底,毛泽东发出号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说服城里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的子女,送到乡下去,来一个动员。各地农村的同志应当欢迎他们去。”接著全国城乡沸腾起来,成千上万的青年学生纷纷走上街头游行,坚决响应毛的号召,到广阔天地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一辈子走与工农兵相结合的道路。主动要求到革命圣地瑞金、延安、井冈山和边疆地区插队蔚然成风。那时全国的大小城镇流行一句时髦话“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市吃闲饭”。多少人抛弃久居城镇的家宅,拖儿携女到农村落户。毛泽东还批示,“广大干部下放劳动,这对干部是一个重新学习的极好机会,除老弱病残者外都应这样做。在职干部也要分批下放 劳动。”在下乡人员中,有一些就是属于干部下放劳动。

        上山下乡运动也席卷到闽南沿海的江城市,市里几所中学的老三届知青当然是一马当先报名,城镇居民也纷纷向居委会报名下乡。

        今天是江城市在文革后第一次大规模下乡人员启程,在下乡人员中,有下放的国家干部、大红大紫的红卫兵头头、“红五类”,也有早已被打倒在地上又踩上一脚的地富反坏右和牛鬼蛇神、新上“线”的七种人、“臭老九”等等。按类型分,有知青、社青和城镇居民。        

        周娟一家四人榜上有名:43的母亲康茹、13岁的大姐周徇、11岁的二姐周芳和她。康茹的丈夫周祥因在文革中被查出是土改中的“漏网地主”,虽然和家人一起下乡,但他是属于被“遣送”下去的。直到今天,他出门时胸前那“漏网地主”的纸牌才被摘掉,但他的名字根本没资格上光荣版。

        喇叭里传来毛主席语录谱写的歌曲,歌声激昂:“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插队知青和居民们个个胸前佩戴著大红花,一群有组织的中小学生在工宣队员的带领下高呼著口号:

  坚决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

  热烈欢送知识青年和城镇居民上山下乡!
  ……

   今年刚十七岁的张驰胸前戴著一朵大红花,手探出客车后车身的窗户,与叔叔告别:“叔叔你快去上班吧,我到那里马上写信。”他的话音没落,泪水却涌出眼眶。

        张驰的叔叔叫张越岭,拉著张驰的手说:“有什么困难写信给我。要好好照顾你父母。”张越岭在江城市邮电局工作,是国家职工,上山下乡与他无关。

        “我会的,你放心吧!”

        “我到前面再和你爸妈说说话”

        张驰和他的父亲张奋岭和母亲高莺一家三人坐这辆汽车下乡,因他父母年纪较大,怕晕车,所以坐在前面。

        张越岭走到车前面的窗前,对他哥哥嫂嫂说:“如果不习惯就回来,我有空也会去看望你们。”

        张奋岭说:“没关系的,乡下空气好啊,农民能过的日子我们也能过。”

        “好吧!车要开了,我走了!”

        张驰一家有四人,但因为一个哥哥外地读书,户籍在外地,在江城一家三人都被列上下乡对象。张驰的是六八届初中毕业生,理该下乡,她母亲是没有工作的家庭妇女,也要下乡,只有父亲是集体单位企业职工,所以居委会动员他父亲退职,全家三人一齐以全户城镇居民身份下乡。由于江城市山上下乡运动是由知识青年和城镇居民两套人马组成的,由此而分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办公室”和“城镇居民上山下乡办公室”两个机构。其实,这两个机构是一套人马,实施细则却不同:对全户下乡的落户安置费是每人160元,单身汉每人230元。在落户后的六个月里,单身汉每人每月8元,全户每人每月6元。半年后就取消任何补贴。这只是费用的区别,关健是把“知青”这个概念模糊了。在单身汉中,很多人不是老三届,名字却放在“知青办”花名册里;而全户城镇居民中的老三届,却成为“城镇居民”。这样,作为老三届知青的张驰,就不是单身知青,而是变成城镇居民户下乡中的知识青年,被称为“户青”。当时,张驰以为除了少拿几元钱之外,户青和单身知青没什么区别,没想到这个区别后来对张驰的一生产生重大影响。在以后的十几年里,凡是招工、招生,这些城镇居民中的老三届被排撤在“知青”之外。当然,这是后话。

        此时,送行的家长们拥挤在客车的窗口前向孩子们含泪告别。汽车开动了,送行的人群有人放声大哭。车上的知青们哭著从车窗中伸出手,向亲人们告别,离别的悲痛瞬时笼罩了整个小城街巷。

   汽车慢慢在街道上走,很多送行的人在跟著车跑动。汽车上公路后加速前进,车轮卷起雨路上的泥巴,把几位跟车的人喷溅了一身泥水.....

        车子上了公路,车窗外细雨蒙蒙,沿途是九龙江下游肥美的河谷地带。有当年以“龙江风格”闻名全国的榜山公社,冬闲的田野种满紫云英,在小雨中舒展著翠绿;有“闽南碑林”之称的云洞岩,突兀在鹤鸣山上,奇葩的岩峰在云雨中露显峥嵘……。张驰想:这就是我即将要告别的美丽的家乡啊!他是多么□慕我的几位农村的同学,他们的家就在这里,在这被喻为“鱼米之乡”、“福建粮仓”的漳州平原的黄金宝地。

         张驰座位的身边刚好是周娟,他仔细地端详著她:一个多么漂亮的小丫头,脸形像一个大鸭蛋,眼睛大大的,眼球乌亮,像两个晶莹剔透的黑珍珠,闪烁著梦幻般的光彩。

         “你叫什么名字?”张驰问她。

        “周娟”她说,“我们全家都要去下乡。”

        “你的家人呢?”

        “爸爸妈妈坐在前排,两个姐姐坐在后排。”她用手前后指了指,忽然她一动不动的看着他:“我见过你!挂红布帘的叔叔。”

         “是吗?”张驰想起来了......

        这两年他经常在居委会服务,和几个知青负责悬挂横街的红布帘。不久前他刚好敲门进了周娟的家,要上她家的窗台外悬挂。周娟打开门:“你找谁?”张驰看到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美得让人不敢多看几眼,他笑嘻嘻地说:“我们要上你家的窗台外拉绳子挂红布帘,你家人呢?”“家里人都不在,你们自己上楼吧。”小姑娘毫不犹豫地让他进来。张驰听她说话时,看她的双眼皮下的睫毛忽闪忽闪的眨巴著,令人惊乎上帝造人的奇妙,惊叹这世界有她是多么的美丽!他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小女孩。

        他只见过周娟这一次,但好像觉得以前什么地方看到过她,但他一直回忆不起来。周娟这时也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中:当时她打开门时, 看着张驰,一愣!哪来的高个子小伙子?穿着一身洗白了的旧军装,有一头自然弯曲的卷发,乌眉大眼,嘴唇饱满,身材挺拔。她想他一定是好人,好人才会这么英俊......

         “小伙子你好!我是周娟的父亲。你自己一人去下乡吗?”坐在张驰前座的周详转过头来和张驰搭话,打断了张驰的思绪。那一天张驰到他家挂标语时,他还被关押,所以两人是第一次见面。

         张驰看着周详,穿着一身旧的蓝色的毛式中山装,戴著一副老式方框大眼镜,神态质朴而慈祥,就如印象当中所常见的和蔼的老师傅的形象,一看就是那种老实本分的城里人。

        “是啊!我是老三届,六八届初中毕业生。”张驰说。

        “听说我们这一车的人分配在同一个生产大队,是在闽西南山区的永靖县,有很多土楼。我们家没有一个年轻劳力,不知道那个地方好不好?工分值高不高?”当时人们谈起农村的状况时,总是首先想了解工分值。

         “大叔!车到山前必有路,到了再说吧......”

        “你知道土楼有多大吗?”周娟忽然站了起来,打断了张驰的话。这些日子,周娟就知道她们要下乡的地方就有很多土楼,她想张驰一定看过土楼。

        周详对兴致勃勃的小女儿说:“坐下!好好听小张叔叔说话。”

        “大土楼就是那么大,土巴巴的可以装下一村人。”其实张驰也没看过大土楼,只是双手在空中划了一圈。

         周娟也模仿他的动作划了一圈,却忽然调皮地在张驰的鼻子上勾了一下。张驰摸摸鼻子,轻轻捏著周娟的小手:“敢不敢!”

         小闺女的手怎能让大男人的手一捏:“痛死我啦!”

        张驰说:“对不起!让我看看你的手。”

        “骗你啦!”

          两人在车上乐得前扑后仰,好像要去天堂旅行。

        “阿娟!你今天不晕车吗?”周娟的姐姐周徇从张驰的后座递过一包干杨梅,要给妹妹。她知道周娟会晕车,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她的精神那样好。

        “阿娟!我们换一下位置,你坐窗口吧!”张驰听到周徇的话,也嘻皮笑脸地唤她的乳名,赶快起身要和周娟换座位。

        十三岁的周徇一直在周娟的后排听他们讲话,她最不喜欢和男孩子搭话,但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却不讨厌张驰。就在张驰站起来的时候,周徇两眼直直地望着他:“我见过你!”

        “你怎么也认识我啊?”

        “一年前我和妹妹周芳在九龙江洗衣服,我妹妹不小心掉到水里,我要拉我妹妹,连我也掉下去,我们刚落水,手脚不停地挣扎,吃了几口水,是你和另一位朋友马上把我们姐妹俩拉上岸。”

      张驰终于想起来了。去年江城市为了纪念毛主席横渡长江七周年,正在筹备举办畅游九龙江活动,将有几千人从上游五公里的江面顺流而下游到江城。张驰和他的朋友们当然不能错过这好玩的份儿,天天下水玩儿。有一天他穿着红色的游泳衣刚刚往水里一个优美的鱼跃的一霎那,耳边传来一个女孩子“哎呀!”的一声呼叫,凭他的经验,是个女孩子落水了。他马上双脚一踢,双手在水里划个大圈,来个浪里飞转,再把左手靠在额前挡住眼前翻滚的水泡,隐隐约约看到几米开外好像两个女子在水里胡乱拉拉扯着,渐渐往下沉没。他再来一个“水中探花”,收拢双脚,双手伸直,狠劲一蹬,身体成一条直线,像一条敏捷的飞鱼,箭一般地射出,一下子就抓住了一个女子的右手,那个女子本能地抱住她,他只觉得一个柔软的身躯紧紧贴在自己胸前,看不清楚另外一个女子的位置,他只能先把身上的这个女子救起来,他身材高大,抱着一个小女孩游出水面应该可以轻松自如,于是他用力游出水面,好在这个位置就离码头只有几米远,他一手抓住码头前的一条渔船,渔船上的一位渔家少女马上把他们拉上来。那位女子一上船就仰面呕吐。“还有一位没上来!”他听见有人高声喊着,立刻又跳入水中,游划了一阵还看不到,只好浮上水面。“张驰!上来吧!没事了!另一位也救起来了!”又有人喊着,他跃出水中挥手表示知道了,游回岸边的那条渔船,伸手吊住渔沿,引体向上翻身上船,看见两个女孩子躺在这条船上,已经清醒过来了。他看到的他一个朋友浑身湿漉漉也在船上喘着气,不用说是他救了另一个女孩。很显然,当他救的这位女孩抱住他时,无意中挣脱了另一个女孩的手,而另一个女孩在水中被他的这个朋友救起。“没事了!我们可以继续横渡了。”他对船上的朋友说,那位朋友大气喘定:“好吧!”两人有一齐跃入水中。

       张驰一直不知道这两个女孩的名字,直到今天,他看到眼前这位少女,才认出就是当时在水里抱住他的女孩。“我也想起来了,你叫什么名字?”他不好意思地问。周徇红着脸说:“我叫周徇,那是我妹妹周芳。”“小事一桩。”张驰一边回答,一边看着和周徇坐在一起的周芳,“怪不得我第一眼看到周娟时就觉得眼熟,你们三姐妹很像,是一个模子因出来的,像!太像了!”周徇说:“那时我刚清醒过来时,躺在船上,只看你一眼,就永远记住你的模样。”张驰幽默地说:“我差点被你抱得喘不过气来......”周徇的脸红得像熟透的西红柿,赶快转到一边。周芳赶快接着说:“我当时头昏脑胀的,不停地喘气,不知道是谁把我们救上来的。”

        周详和康茹听他们说话,两人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来,惊讶地看着她的两个女儿的救命恩人,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一小时之后,路越来越陡。公路下是九龙江的一条支流,溪水比主流江水清澈多了,公路上山上的树也越来越高越来越密。

        周娟这时坐在窗口:“你看这些土楼,就像大碉堡。”她赶快拉了身边的张驰。

        张驰也是第一次看到土楼,这些巨大的环形土楼的民房,横躺在公路两边,外型好像是古代的城堡,有圆形的有方的。窗口是长方形的,看来都很小,只有两、三尺宽长,每约丈把远就有一窗,就象从楼中探出的炮眼,暗藏著无数机关和奥秘。

        汽车掠过土楼群虽然只有几秒钟的时间,他却震撼了!这么大的农家民居,在世界上绝无仅有!太伟大了!这里的农民住房太棒了,看到这些土楼的外形,他很难想像土楼山区的贫穷。

        汽车时左时右爬坡,蛇盘而上,忽然汽车开始爬长陡坡。有人说,这是开始上云岭,要爬坡九公里。从窗外望去,坡下是无底深谷,绿林掩罩;坡上是悬崖峭壁,乱树倒挂。

        这时车子已经开了两小时了,周娟开始晕车,整个人靠在张驰的怀里。张驰用自己的军用大衣披在周娟身上,心里平静不下来。远眺前方,山峦起伏,云雾缠绕,有的山峰突兀云外,与天际相连,他想那一定是云岭山脉吧!曾感叹无缘一睹李白《蜀道难》之雄奇,而眼前的云天山脉不正是“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岩”吗?他想,召集世界上最伟大的诗人来写云岭,也写不出比此更巧合的诗句。

        汽车在上坡时不断的左转右转,人也经常左右摇晃,这说明这里的山坡坡度很不稳定,有的坡度较很小,汽车转弯要兜大圈子。张驰紧紧按著周娟的肩膀,怕她不小心头被车窗碰著了。估计快到坡顶了,突然感觉好像车子向左上方兜了一圈,他的整个身子猛一下子倒向右椅背,周娟开始要呕吐了,刚想把头伸向车窗,肩膀就被张驰按住。

        “头不能伸出窗外,危险!”张驰说,“这里的路很窄,头伸出窗外有时会被树枝刮到。”他让周娟把胃里的东西全部吐在他的毛巾上。原来他估计周娟会晕车,早就从提包里拿出了几条毛巾。

        向窗外望下去,山腰斜躺著一条黄色的带子,那就是他们刚刚爬过的公路。一会儿汽车就开始下坡,从窗外灌进的风忽然冷了起来,而且含著更多的水汽。天还是被阴云罩的严严实实的,雨却小了点,偶尔有雨丝飞进窗内,打在脸上,冰凉凉的。后来张驰才知道,这时云岭的西坡,当地农民称岭东为“岭外”,岭西为“岭内”。过了云岭西坡,就是真正的“内山人”。

        下坡后大约二十分钟,汽车经过一段曲折狭长的路段,忽上忽下,恍恍惚惚如入仙境。前面的地势逐渐宽阔,张驰的心情也逐渐开朗起来。 随著车滑入一片平地,公路左边是山坡,右边有一条小河时隐时现,时远时近。有一段河面就在路旁,河水清澈见底,河滩的鹅卵石被洗得发亮。一条单人行的小木桥横跨两岸,桥长足有二十米,桥下的木桩有一丈多高。桥对面有很多土楼沿河而建。       

        “多美的土楼流水人家!”张驰不禁豁然开朗。

  汽车沿这段河岸驶过,前面的山忽然都退远了,眼前出现了一块大平地,足有上千亩。冬闲的农田种著蔬菜、紫云英和小麦,绿意铺满大地,一派生机盎然。公路边有几栋水泥砖石的建筑物,张驰想那一定是云岭公社的社区中心。司机指著一所黄色平房说那就是云岭车站,只见车站周围无数人头攒动,那肯定是欢迎的人们!果然车一停下来,人群就围拢过来,男女老少熙熙攘攘的十分热闹。张驰看着这么多人,不知他们此时此刻心里想著什么?那些中老年的农民,看起来像是睡了几百年的懒猫,也睁开眼惊惊的看着天外来客。青年男女人则是充满著奇妙眼神瞪著。小孩子是欢天喜地的跟著人群跑来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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