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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矢:一把小提琴
一把小提琴

巨矢 / CND

文革中,我学过几年小提琴。学琴的经历没什么特别之处,倒是我的那把琴有点故事可讲。

我开始学琴的时候,用的是一把旧的“红棉牌”提琴,是花二十五块钱买来的。初学时那把琴还胜任,到一定程度就勉为其难了。琴的反应慢,声音像板胡,拉起来令人败兴。我把它以原价卖给了一个想要的朋友。自己则打算另外买一把。几个月中,我看了好几把旧琴,试遍了乐器店里所有买得起的新琴。没有一把使我满意。

我托了很多朋友。终于有一天,朋友的朋友小冯为我物色到一把。小冯告诉我,那把琴要卖四十块钱,琴的主人是他的朋友,一个盲人。他还说,好像还有别人也想要,如果我真想买,就得赶快去。四十块钱正是我出得起的最大数目。我带上钱,跟着小冯就走。

小冯带我来到一座木板房,墙壁和门窗都歪歪斜斜的。那一带是城里最穷的人住的地方。他推开门,我随着进去,看见一男一女两个盲人坐在一个煤球炉边烤火。屋里煤气熏得人睁不开眼睛。四周墙上糊的报纸垮了好几处。屋里就一张单人床,一张小木桌,一条板凳,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但却出乎意料的干净。大冬天床上还铺着草席,上面是一床烂被子。木桌上放着一个破旧的小提琴盒,旁边有几个空碗。

听到有人进来,男盲人睁开眼睛使劲张望,站起身来对我们打了个招呼。显然他能看见一点影子。小冯介绍说男盲人姓周,我就叫他周哥。周哥三十多点,很清廋,穿着一件没罩衣的棉袄。

周哥说琴很好,是他的宝贝。他还说,如果不是要结婚,实在找不到钱来买床,买被子,他无论如何不会卖琴。

我打开琴盒一看,是一把很旧的琴,指板上都按出了坑。琴的颜色幽暗,做工精细,整把琴显得很灵巧,但琴身有好几处损坏。如果说挂在乐器店里那些整齐划一,色彩鲜亮的新琴具有当时敦实粗壮,意气风发的工农兵形象,这把琴就像一个落难的贵族,遍体鳞伤,衣着褴楼,栖身陋室,但仍精细优雅,气质超凡。我从没见过这样的琴。我才看了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它。我想,只要它的声音一般,我都会把它买下,擦掉它身上的污垢,给它找一个舒适的琴盒。

我从琴盒里拿出弓子,迫不及待地开始试琴。弓子的形状和弹性都还好,但弓毛只剩一半。我紧了紧弓子,随便调了一下弦,马上试起来。高音弦使我大失所望,声音小且单薄。特别是到了高把位,几乎只有钢丝的声音。低音弦稍好,但也达不到 “一般”的程度。不过我注意到,琴的反应很灵敏。我从左边f孔望进去,看到琴里的标签上面有几个外国字 “Atonius Stradivarius Cremonensis Faciebat anno 1707”。我猜测前面那几个字是琴的牌子,1707是造琴的年代。怪不得琴这么旧,两百多年了。

要不要?我很犹豫。周哥面对着我,不停地眨眼,大概是急于想知道我的决定。琴很破旧,声音不理想。但我有一种感觉,它不会是一把坏琴。不然,它怎么能吸引人们用手指在它的指板上磨出那一个个的坑。也许修一修就是一把好琴。赌一次吧,我决定把琴买下。

我问周哥要多少钱。 他说四十五块。 我知道他想要的是四十块,他在等我还价。这是私人间作买卖的过场。小冯也给我做了个“四”的手势。但周哥的处境使我开不了口去还那五块钱的价。我想了一下,同意了他的要价。 那天除了准备买琴的四十块钱外,还有给家里买什么东西的五块钱。其实对我来说,当时五块钱是个不小的数目。

我把九张五元的钞票递给小冯。小冯点了一遍递给周哥。周哥点了一遍,然后一张一张仔仔细细地摸,放到眼睛上去看。小冯再三说没错, 他才把钱揣起来。

买卖成了,周哥显得有些高兴。他提出要给我们拉首歌。我们俩都很想听。他在火上暖和了一下双手,用一种很特别的方式调了调弦,拉了起来。他拉的是《新疆之春》,一气呵成。看得出是常练着的。尽管弓法指法全是乱来,但音准节奏都相当好,而且很有音乐。问他是跟谁学的,他说是文革前听广播自己琢磨出来的。《新疆之春》不是一首困难的曲子,但根本不能读谱的周哥能把它学下来绝非易事。

拉了琴之后,我们就聊天。周哥很健谈。从谈吐中可感觉到他受过一些教育。周哥给我们讲了琴的身世。他说琴的前一个主人是个音乐老师。刚解放的时候,音乐老师参加土改工作队去一个很边远的县份。有一天,在县城的长途车站他看见一个外国人,估计是个传教士。外国人身边有几件行李,还有一个打开的琴盒,盒里有一把琴,琴的弦上插着一根稻草。音乐老师知道他在卖琴。过去试了一下,发现是把好琴,正好身上有点钱,就把琴买了下来。后来,音乐老师被劳改。在劳动中,他的几个指头被大石头砸碎。自己不能拉了,他把琴卖给了沿街卖艺的周哥。没多久,政府不让卖艺了,周哥被招进了街道盲人工厂。但喜爱音乐的周哥还是经常拉琴。他说拉琴是生活中唯一能给他带来快乐的事情。讲故事的时候,他把琴紧紧抱在怀里,眼里流着泪,不知是被烟熏的,还是动了感情。看到那样子,我真不知道是不是该把琴买走。

琴买了,还和周哥交了朋友。走的时候,周哥热情地邀请我们去吃喜糖。(后来我和小冯去了。我还记得,小冯找到了一张锅票,我俩凑钱买了一口钢精饭锅作为礼物。)

几个朋友听说我买到了琴,当晚就来看。使我沮丧的是,没有一个人说好。有人还问我怎么花那么多钱买个破烂,样子没样子,声音没声音。我知道没后悔药吃,琴不可能退给周哥。只好看看能不能修好。我有一个远房表哥,是个西洋乐器专家。买到琴的第二天晚上,我就带着琴去找他。

表哥三十来岁,1960年代初的上海音乐学院毕业生。他在上音学的是乐器制造,师从谭抒真先生。他给我讲过好些在上音时事情。他告诉我,于丽拿很喜欢他做的琴,还给他做的一把琴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少女琴,因为琴声像少女柔美的歌唱。还告诉我,弦乐系系主任陈又新先生常常试拉他做的琴,每次都认真提意见。表哥的主要专长是钢琴校音。极准的耳朵,灵巧的双手,聪明的头脑使他很快成为这一行的顶尖人物。他多次对我说,他是全中国最好的校音师。有几次,因为北京上海有涉外演出的紧急任务,他坐飞机去校音。当时坐飞机是很罕见的事。有一次他坐的是“三叉戟”,回来给我一片那时很稀有的口香糖,说是下飞机时每人发一小盒。有一次昆明军区文工团请他去校音,他也顺便给地方一些单位帮帮忙,就在那里待了半个月。回来时他给我看一张照片,是他和一个圆脸的漂亮女解放军的二人合影。他说那是李双江的妹妹,他正在考虑是不是和她好。因为对乐器感兴趣,我爱去他那里玩,和他聊天。他也常有事找我。他有一台进口的电子管音响,高低音分频放大,效果很好。但老爷机器隔三岔五出毛病。只有我能对付那东西。

到他那里,我急着要他看琴。他手按着琴盒,要我先听他讲。他说了好琴的几个特征。第一,必须是手工琴,不是机制琴。第二,面板和背板要么是用质地对称的整块材料制成,要么分别是将一块材料剖开对称拼接而成。第三,面板的木纹要直,细,均匀,而背板和边板要有真正的虎纹。第四,琴边上的饰线是镶嵌的,不是画的。等等,等等。

表哥拿出琴来,他先看的是f孔里的标签。当他看到那几个字时,露出一丝惊讶,然后若有所思地把琴的各处看了一遍,还用手在面板和背板上变换着角度来回抚摸。我问他牌子如何。他说牌子很好,但不知真假。他说他敢肯定,那是一把手工琴,说从没见过那么好的做工。我发现,那琴符合好琴的所有特征。我问他能不能给我修。他很抱歉地说,实在没有时间。表哥先是单位上一个几百人的革命造反兵团的头头,后来是革命委员会的副主任,整天忙于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他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趣料理那把破琴。但他鼓励我自己修。

那天晚上,表哥给我讲了小提琴的发声机制和修琴的关键技术。他说,那把琴的一个主要问题是高音一侧的一块边板变形,不能很好与面板和背板吻合,严重破坏了琴的共鸣,特别是破坏了对高音的共鸣。那块边板必须矫正。他还告诉我修琴的时候要特别注意低音梁和音柱,那些是容易被忽略的地方。我临走时,他给了我一些进口的鱼胶和虫胶。鱼胶是浅黄色一寸见方的透明薄片,用来粘贴,虫胶是棕紫色的碎片,用来调制表面涂料。他说好琴不用牛胶粘,必须用鱼胶。那种鱼胶是从一种海鱼的骨头里提炼出的,是水溶胶中粘性最大,强度和韧性最高的一种。他还教我怎样在熬胶时判断胶水的浓度是否合适:用筷子伸进胶水里一寸,慢慢抽出。如果筷子滴下五滴胶水,说明浓度正好。滴少了太浓,滴多了则太稀。出门时,他要我记住,修琴时,必须非常地细心和耐心,不冒丝毫风险。还告诉我一些原则,例如,拆琴时,凡是能水攻的地方就不用刀攻。

我第二天就开始了修琴的工程。“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先制作一些工具,主要是刀具和夹具。刀具是将钢锯条以不同角度夹在台钳上锤断后磨成。夹具则是用各种长度和大小的细纹螺杆螺母与木头制成。那个用来矫正边板的夹具最重要,也最难做。我花了一个多星期才做好。为了这个夹具,我还专门做了一把钢丝锯。另外,还买了几支狼毫笔,作为 “水攻”的武器。

修琴进展十分缓慢,好在那时我有的是时间。我先把那变形的块边板拆下,把原来不知谁堆上去的胶清除。然后以两天一毫米的速度对那块边板进行矫正。每次紧螺丝的时候,我先请菩萨保佑不要听见夹具里传来断裂的声音。我知道如果那块边板碎了整个琴就完蛋。我不希望那把琴毁在我手里。终于,边板矫正好。在把它粘回琴上之前,我对琴的内部作了仔细的检查,发现低音梁已经一半脱胶。低音梁是琴里低音弦下方的一块木板。为了修低音梁,我只好再拆掉一块边板。最后我把两块边板粘回琴上夹好。到这一步,琴体的工作已基本完成。这时,一个多月已经过去。下一步是调音柱。音柱是琴里高音弦下方的一根细木棍。音柱的质地,粗细,位置,甚至木纹对琴声,特别是对高音影响极大。我拆下原来的音柱,竟是一截筷子!我磨了十几根音柱,一根根试,最后选中一根。调音柱的工作又花了两个多星期。

琴修完了。我给它磨了一块新琴马(桥),买了一副银弦装上。琴的音色显著改善,带着浓浓的古典味,远超过我的期望,超过商店里最好的“金钟”琴。高音响亮柔和,低音浑厚圆润,四根弦都经得起压,大力度奏出的琴声仍然透明。琴的反应灵敏,快速跳弓奏出的音像蹦出的一样,毫不拖泥带水。低音揉弦的效果更是奇佳,使人感到滚滚声浪从琴里涌出。那一下我知道了,唱片里那激荡人心的揉弦不仅仅是高超技艺的结果。(后来我常想,如果是专家修,声音还会好多少。)

琴的外观也体面了一些。表哥送我一个深红色桃木腮托,我把它换上。(买来时是一个电木腮托。)一些漆被磨掉的地方我也用虫胶漆修补了一下。再加上新的琴马和琴弦。整个琴在相当程度上恢复了应有的尊严与自信。

那把琴我用起来非常顺手。靠它,我把小提琴学了下来。从1970年初买到它,到1974年“封琴”,我拉完了全本的《开塞》和《马扎斯》练习曲,一部份《弗莱什》音阶,除了一些比较小的作品外,还学了莫扎特第四协奏曲的全部三个乐章和门德尔松e小调协奏曲的第一乐章。带着那把琴,我参加过样板戏学习班。(是去演样板戏,不是去学。当时什么都叫学习班。)学习班乐队的主体是一个双管制的交响乐团。至今我还大致记得《打虎上山》里圆号独奏前那段五个升号的急板怎样拉。用那把琴,我考上过专业文艺团体。(不过没去成。)

后来去上大学,琴留在了家里。再后来,读研究生,出国,找工作,养育小孩,将那把琴忘得一干二净。直到儿子开始拉琴了,才想起它来。回家一看,琴已四处开裂。家乡一年四季十分潮湿。现在琴还是分裂的状态。打算以后有空闲了,再把它好好修复起来。

4 评论

随意扫扫CND,竟无意看到这篇。故事有点传奇。这Stradivarius岂不是意大利小提琴制作大师斯特拉迪瓦里?如果是真品,那可是无价之宝。即使在今天,整个中国能有几把他的古琴。

thesunlo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