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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梦蝶

梦 蝶


简 杨


  我家楼下的那间卧室总是空着的。我今天突然想找些清静,便走进了那间房里。

  已经是隆冬了,从淡色百页窗的缝隙间朝外看,无人的路面冰冻得像一面镜子。一个身穿黑大衣的中国女人,正牵着一条狗站在公共汽车的牌子下。狗刚慌慌张张地翘起一条腿,一股热气便立刻在雪地上蒸腾起来。

  我最近很少见到她了。夏天的时候,她总是会在黄昏中,和那条狗一同出现在我家门前的小树下。狗长得很可爱,鼻子像一个黑色的小扣子,滑稽地按在一张脸的中间。女人的曲线优美,凹凸自如,但却疏于打理,一双穿着拖鞋的脚,后跟上依稀布满了茧子。那段时间,一个矮小的中国男人总是不自然地走在她的附近,低着头,有些慌不择路的样子。他常常会和那条狗撞在一起。每当那时,女人便会停下来,简短地呵斥着小狗,而小狗则会一脸委屈地看着她,黑扣子戏剧性地耸动。但男人却径自去了。正准备蹲下把小狗抱起安慰的女人,也就只好直起身来,朝那个矮小的身影追去。

  我们区里的中国人渐渐地多了起来,但他们是谁,我却依然不知。我妻子也许知道,她可能早就注意到那两个人了。

  女人似乎知道我在看她,竟朝着我家的窗户,随意地挥了挥手。

  街道重又归于荒凉。我的无聊越加浓重。躺在那张冰凉的双人床上,想起那个女人在银色树挂下飘飞的黑色长发,和荡漾在一张红唇上的温暖邀请的笑容,我突然为那个矮个子男人担心起来。

  我躺在那里,低矮的天花板给我一种窒息压抑的感觉。这间房子的上面是我的卧室。此时,我妻子正在走动着,她轻得像一只老鼠。吱吱呀呀的脚步声,通过暖气孔传了下来。我不喜欢那声音里的小心翼翼,像不愿打扰我,也像在回避我。

  我突然注意到桌子上有本中文书,正整整齐齐地打开着,一道美丽的紫色丝线沿着书骨放着。我恍惚间觉得自己多年之前似乎见过那条丝线,便站起来,把书翻了过去。封皮上没有书名,只有一个人的名字:李昭。他也许是作者吧。我在把作者认定是一个男人之后,却想,女人也可以叫这个名字的。但我已经把书打开了,第一段的文字就弥漫着一种细腻,我一向认为是只有我妻子才会喜欢。我觉得自己像往常一样,嘴角已经挂上了一丝“真没意思”的笑容。那些文字却很熟悉,写的似乎是我经历过的场景:

  北京七月的夜晚总是伤感的。在法国梧桐浓密的阴影里,有一个薄如蝉翼的影子。她是我的花姑娘。她很喜欢穿花样缤纷的裙子,长的,短的,上下两截的。那时,北京的时尚还有些老式,裙子后面也总脱不开蝴蝶结的俗套。但所幸的是,她的身材非常纤细,从背影上看,尚残留着一股孩子气。我在她生日的时候,送给了她一条可以在背后打结的花围裙。我们一起庆祝了她的生日。她系着那条围裙,在我居住的那个筒子楼里,像一只蝴蝶似地快乐地飞出飞进。我向她求婚,她却说,再等等吧。她的话让我对我们的爱情把握不定。我默默地听着她的华山之旅,心想,难道她不知道我爱她吗?难道出国就那么重要吗?

  ……


  文字令我不安。我依稀记得自己也是去过华山的,在十六年前的一个夏夜。华山的道路泥泞不堪。她蜷缩在一件雨衣里,像树叶一样簌簌发抖。在山路间的一个小驿站里,游人们都有些肃穆。有两个年轻人拥抱在一起,轻轻抽泣着。我关上了我的小半导体,美国之音里的枪声和人们惊慌的哭喊声虽然消失了,但淅沥的雨声,却让我觉得一切都更加凝重。

  她看我的目光有些审度,仿佛经生历死已参破了红尘。我知道一回北京她就要和我摊牌。我慌乱之中又碰响了那个半导体,在记者沉重的声音中,我有了一种预感,觉得自己很快也要参与一次爱情的屠杀了。

  她是一个年轻的导游,那年六月,一路陪着我和我的同事,从北京来到了西安。

  我正在苦思之间,却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一张椅子上,在敞开的壁橱的板隔间正寻找着什么。真奇怪,我买下这座房子已有很多年了,却从没有注意到这个壁橱。每次经过,总看见它是掩着的,横杆上的旧衣服爆满,从门缝间露出些过时的花色。但今天,一件也许曾经备受恩宠的裙子,却急不可待地露出了一截鲜艳的黄色,像一段被荒置了很久的记忆,再也不甘于寂寞。壁橱的架子上摆满了书,有从书店里买来的英文小说,也有从国内带来的古典诗词,但封面都一律是黄黄的,散发着陈旧而又让我难以拒绝的气味。只有一个日记本,却不合气氛地俗艳,通身粉色,有些可疑地矮矮地立在它们中间。

  我将它翻开了。上面写满了我认识的但已经不怎么书写的汉字。字写得很散漫,斜斜地,有些像我妻子站在那里,一手扶着椅子,身体微微倾斜的样子。字和字之间还有着不短的距离,像老人牙和牙之间的缝隙,从中正走风苍凉地诉说着陈旧的往事。

  每一页上都抄录着格言。我默默地看着。啊,格言,孩子们都喜欢的励志的话语。我似乎也是抄过的,尤其是高考那段时间,把眼都都考红了的时候:是金子总要闪光的;老牛明知夕阳短,不用扬鞭自奋蹄;我们命定的目标,就是在每一个明天,都要比今天更进一步……我就是那么一个心无旁骛的枯燥的奋斗狂,除了考试还是考试。但这本日记里的格言,更像是写给别人的表白和对话。我虽然也写过日记,但总是说给自己,并没有旁人倾听。

  我的记忆随着日记的翻动慌乱地倒流着。很多陌生的遥远的地方,像老朋友们一样接踵而至。有的表白似地向我问好,有的则怨恨地说着,你还记着我吗?你第一次坐火车时就是从我这里出发的!我呢,你连我也忘记了吗?在护城河旁的那条凳子上,你还写过诗歌呢!

  像被揭开了痂子那样可怕,我却什么都想不起来。我怎么也竟然写过诗歌,护城河又在什么地方……我使劲地翻着日记,想用那哗哗啦啦像流水一样的声音,冲刷去脑海中的空白。但流水之后,空白的却更加空白。过了一阵,我终于安静了下来,读起了那些文字。

  竟都是些和饮食有关的格言。

  “酒是一首装在瓶子里的诗歌。”

  “当一个女人邀请我吃饭时,我连拒绝的话都没有说便坐了下来。”

  “我用一杯杯的绿茶,勾兑着我们的爱情。”

  “难道不是巧合吗,Stressed这个词恰恰是desserts反写了之后?”

  和他分享的是谁呢?我羡慕地微笑起来。不管这个抄录的人是谁,他真是浪漫可爱。但我很快就知道了那个人是谁,因为每一页日记的下面,都写着一个名字:李昭。怎么又是他,我认识他吗?他的日记怎么会在这里?

  我把本子合上,悄悄地藏在枕头下面。

  外面正有人在喊李先生。


  我睁开眼睛,见自己正躺在一间病房里。“李先生,李先生!”一个身穿绿色手术洗衣服的护士正在叫我。

  我也姓李吗?我是李昭吗?那个梧桐树下的花蝴蝶是谁呢?

  我突然想起,我今天是来做MRI的。我起初还记得自己是在MRI的穹形空间里躺着,封闭的环境令我窒息。我想离开那里,但镇静剂很快就让我睡了过去。

  我走出了观察室,妻子高兴地站了起来。她问还顺利吗。我点着头,悄悄把手放在她的腰上,轻轻掐了她一把。她突然两眼潮湿地看着我,把头向我的胸前靠了一靠。我有些负罪。她虽然腰身窈窕,但却不是我梦见的那个女人。

  几天之后,我和妻子坐在脑神经专家皮尔森医生的办公室里。显示屏上是一张张如同骷髅的照片。那是我的大脑。皮尔森解释道。一个状如花生大小的肿瘤,正压着我左脑的一个地方。我妻子先是尽力忍着,然后抽泣了起来。

  “李先生,你看,这就是你最近为什么老记不住事情的原因,”皮尔森医生温和地说,用铅笔轻轻指向那个花生,“好在组织切片是良性的,我马上会找外科医生商量,手术应越早越好。”

  他有些歉意地拍拍我的肩膀,便出去打电话了。

  我镇静地坐在那里看着那些图,心想,那个像花生一样的东西正压迫着哪一条神经,而那一条神经又控制了什么样的记忆。但如果是我不想要的,压着就压着吧,省得我自己用力去忘都忘不干净。我又想起了那个梦。梦里的我,小心多疑。那到底是我的本性呢,还是这个花生在戏弄我……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一直像隐藏着什么秘密似地偷偷观察着我妻子。她抱孩子的样子很温柔但也很疲劳,好像那是一个无法推卸的任务。她在厨房做饭时,会耐心地和那条小白狗说话,像和她最亲密的人说话一样。有一天,我发现我正嫉妒地听着她,她轻轻地对那个贪吃的狗道:宝贝,可惜你是一条狗,否则,我会像喂他一样喂你;你下一辈子回来变个人吧,我给你做饭吃,但我只能是你的朋友或厨子,因为我是另有所爱的。

  我不自然地咳嗽起来。她爱的是谁呢?她却丝毫没有难为情,回过头看着我微笑了一下,便又去抚摸着小狗的黑鼻子了。她那意思是说她爱的就是我吗?我在疑惑之间默默地走开了。她早就想要我离开了吧。

  手术前的那一夜,我又一个人躺在楼下那间卧室里,从壁橱里翻出了很多旧相册。看着那些照片,我有些释然。我妻子也喜欢花裙子,各种各样,色彩缤纷,她在我的身边像一只美丽的蝴蝶那样微笑着。我一定就是李昭了,因为她显然就是那个影子。

  我是一个相当普通的男人,个子和她差不多高。我记得她曾经很喜欢高跟鞋。我第一眼注意到她,就爱上了她踏着一双高跟鞋飘过来时的轻盈。她纤细的脚踝像雕塑那样精致。爱女人脚的男人,在历史上肯定不止我一个。但我爱她的脚,却是因为自己在上县高中时的一个教导主任。他常把高三的学生集合起来训话:“你们一定要把所有的劲儿都拿出来用功,人生就有这么一次机会。这是一个穿草鞋还是穿皮鞋的问题。考上了,就可以一辈子穿皮鞋,考不上,就穿草鞋,打赤脚!”当她走过来时,我正在心里说:那个教导主任说错了,是找一个穿皮鞋的老婆还是穿草鞋的老婆的问题。但当我注意到她那临风飘举的轻盈时,却自卑了起来。我骨子里仍是一个山民的儿子,根本配不上她。

  她看我的眼神很妩媚,但也很顺从。她让我意识到,山民的儿子是以前的事了。我这次是从加拿大回来开会的,当然,如果能顺便找到一个可爱美丽的妻子,也未尝不可。

  她和我并不合适。高挑的个子,动人的风韵。我当时已经在做博士后了,但站在她身边时,却依然忐忑不安。我不清楚她为什么会爱上我。

  从我们第二次约会起她就把高跟鞋放弃了,她说她不再穿高跟鞋,是因为她走在梧桐林里的脚步声令她非常尴尬。“你没见昨天大家都在看我吗?”她掩饰地笑着。我说:“也许是看我吧,你这样高,我这样矮;你这样美,而我这样丑。”她想解释,但却找不到词,灰心地低头问:“你这样说,是不是不再想见我了?”

  穿平跟鞋的她,依然比我要高。我想告诉她,我不在意她的身高,我爱她,我会带她出去。但从她变得稳重的衣着和顺从的语气,我体会到了她的坚定和绝望。

  那是在十几年前的北京,六四之后。我不知道她在那之前的历史,但我不相信她那样一个女孩子,大学毕业已经三年了,会没有经历过一次爱情。她的宿舍窄小凌乱,但充满了莫名的芳香。她的书架上没有什么书,除了爱情歌曲的磁带外就是香水,香波,浴液。我有一次顺手拿起书架上仅有的一本书,却在那后面发现了一瓶男用科隆。我打开盖子,只深深地呼吸了一下,便觉得自己是那样地挫败。

  我突然醒了过来,梦又一次中止在那里。妻子欣喜地“啊”了一声,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满是泪水。


  她说:手术很顺利,很顺利!你听见了吗?我这就去给孩子们打电话,告诉他们!

  她走后,我躺在病床上,突然发现自己的记忆非常好。十几年前,她刚到加拿大的第三天,我就把她带到银行。她当过几年导游,和人说起话来,虽用英语,但怯怯生生,yes或no。当人家要她在文件上签字时,她有些慌乱地看着我问:“这是什么意思?”我用中文说,从今天起,她和我就是那栋房子的共同拥有者了。

  她茫然地问:“什么房子?那栋房子?”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尴尬地说她不能签字。但在我的坚持下,她犹豫地把自己的名字写了上去。她从银行出来后,说了一句“我从没有见过像你这样傻的男人”,便沉默起来。

  我在得知她拿到签证之后,便购置了一座三层小楼。她来了之后,房子里依然没有什么人气,空气中还隐约飘浮着寒冷的漆料的味道。第一天晚上,我们坐在空荡的客厅里说话,直到夜深人静,再也无话可说。我说,我会到楼下的房间去睡。过了一阵,她胆怯地敲着门,问我是否想回楼上的卧室去。她站在门口,穿着一件淡紫色的睡衣,那鲜明的颜色就像我在梦里见过的那个书签。她双手紧张地握着腰部的带子,不敢看我。

  我说我不想,还想最后享受一下婚姻生活之前的自由。

  她有些惊慌,问:你是不是后悔了?

  我说,不是,从第一次看到她的那天起我就不曾后悔;但她要想变主意的话,还来得及。

  我不想,我爱你。她说。

  我却想,她这样喜欢欺骗自己;在这个婚姻里,只有我是爱她的。

  我说:你有没有想过,我这样一个单身男人,已经三十多岁了,以前一直是住在别人家的地下室里,像一只老鼠那样,过得小心安静。直到今天,才和一个美丽无比的女人同居一室。我不是一个坏人,可你怕不怕,我看到你之后,无论是坐着站着,还是走着说着,我其实都只想着那一件事。

  她说:我怕,但我知道你会善待我,我除了你,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离开了我。我有些失望,以为她会像在北京那样,像不穿高跟鞋那样,愚蠢地绝望地顺从我。我花了后半夜的时间收拾着她的行李。在她那五彩缤纷的衣物中,有一个粉色的日记本,我犹豫了一阵,想打开时,却见那上面有一把锁,我只好把日记放在一旁。箱子里还有一个蜡染的手袋,提在手里轻飘飘的。一个避孕套从那里露了出来。我便把袋子抖了几下。

  地上竟全是避孕套,拥挤在一起,像一只只眼睛似地看着我,足有几百个。她真地想和我这个陌生人做几百次爱吗?等那几百次之后,她是会爱上我呢,还是会为我生一两个孩子呢,还是会离开呢,她是怎么计划的……

  早晨,我们坐在餐桌的两头。我说:我看见你带来的那些避孕套了。你在飞机上想过没有,你一到了这个地方,我这个饥饿的单身汉会怎么表现?

  她说:你会善待我。我除了你,还有什么?

  她一直不怎么快乐。在北京的时候,我没有机会知道她是否快乐,而来了之后,她表演似地向我说她真的很快乐,表演得让我心疼。第一个圣诞来临前,她不知为什么,非要到一家缝纫厂里去做工,然后买了几张汇票,说要寄给家人。她没有开口向我要钱,虽然我那时已经有稳定的教职了,还为她开了一个联合账号。她写了很多贺卡,又急切地等着别人给她寄回信。每天我下班回来时,她都会若无其事地说:“今天有什么信吗?”


  医生说我的手术很成功。出院之后,我发现那些曾让我十分困扰过的梦,也慢慢消失了。

  一月中旬的一天,留学生联谊会为华人们组织了一场电影。那个电影的广告在我手术前就张贴得到处都是。人们都很兴奋,电影的编剧和部分演员也来了,会在影片结束后和大家见面。

  多么滑稽,电影的名字叫《过埠新娘》,就像我和她的故事。那个回国相亲的留学生,从没有在电影上露过面,但他有一双鞋是放在女主人公的宿舍里的。当银幕上出现了那双鞋底厚厚的男式高跟鞋时,观众们笑了起来。

  我只对妻子的高跟鞋有过兴趣。我是个矮个子的男人,但不是一个愚蠢虚荣的男人,知道一双鞋的高度是不能把我和她之间的距离填补起来的。

  影片写了一条北京老城里的胡同,我没有过的恋爱和相知,那种像行云流水一样的平静的故事。我的呼吸随着电影情节的发展急促起来,而妻子的手却紧紧地按在我的手上。亲爱的,你也和他那样爱过吧,从分配到北京的同一个单位并在那条小巷住下之后,你就和他一见如故。你也一定失眠过,还像那个女主人公一样,也为他生过病……而我,一下子就爱上你了,没有铺垫,也没有过程,更没有你和他用语言、眼神和微笑组成的,一场名叫恋爱的游戏。你是不是也在出国的前一天晚上,按纳不住负罪的心情,跑到他的单身宿舍,哭着要以身相许。而他却坚决地推开了你,说:“你还是应该守身如玉,既然要卖,就卖个全身!”

  电影结束了,我颓唐地坐在那里。在人们的掌声中,几个人走到了台上。人们在轻轻低语,说着“李昭”和“李”什么。我身边的那个中年妇女,又一次不自然地看了我一眼,把脸扭了过去。对那样的目光我并不陌生,在华人杂货店里,在超市里。人们搬来搬去,但高女人和矮丈夫的故事却依然流传。我早已习惯了他们的目光。鸡蛋总是看不起松花蛋的。

  我妻子坐在我的身边,我们行驶在一条已经走了上千遍的道路。她齐肩的长发卷曲着,黑色的大衣没像平时那样显出她的优雅,倒让人看出她神色不安。她的身体微微向我这边靠来,右手则托着面颊,担心地观察着我。冷风正旋转着,呼啸着,把肮脏的积雪卷带了起来。

  我轻声说:“你别瞎想,我好好的。电影是别人的故事。我们当时虽然认识不久就结了婚,但和他们完全不同。”

  我装出一个笑容,示意她去看坐在后排的那三个美丽的孩子。

  她有些欣慰:“真的吗?你没有胡思乱想吗?我真怕你忘记了我们后来的日子,我们经历了那么多。”

  我说:“是啊,尤其是今年。”

  今年的一切,让我觉得自己幸运,也觉得自己不好。我就是这样爱她。

  我没有忘记,她在来到这里的半年之后就不避孕了,以后便像个生育机器似地不断地怀孕,仿佛那样就是爱我。我们最大的孩子已经十三岁了。但我也记得我昨夜在睡梦中醒来后,还下意识地把她紧紧抱住,生怕她像蝴蝶那样飞走。

  “过埠”两个字让我深深厌恶。她说她早已经“过”完了,可我知道我却依然没有。她到加拿大后的第一个圣诞,不是没有人从国内给她写过信。一封没有署名的信,是我亲手撕开的。里面说道:

  “承蒙你还记得我,托你的妹妹专门来看我。她说你寄给她一百加元,要她给我买节日礼物。她送我的是无数朵鲜花,和一堆她按你的意思而特意挑选的小说,诗集和食谱。我骑着车无目的地闲逛,觉得车后的负载非常沉重,只好把那些书交给了一位收废纸的老人。原谅我,自从你走了之后,我已经不读诗不做饭也不年轻了。那些花也太绚烂了,和我日渐狼狈的生活很不相称,我把它们也都送人了。结了婚的你,还能再给我些什么?亲爱的,忘记我吧。”

  ……

  我的记忆已经完好无损。我不叫李昭。电影里那个演男朋友的演员叫李昭。

4 评论

“梦蝶”可能是简杨小说里我最欣赏的一篇,颇有意识流的味道。准备再细读一遍。

thesunlo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