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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狐记

失狐记


·

简 杨



春天行将结束的那些日子里,总是给人一种晚会临近尾声的感觉,时光迟缓,人心疲倦,连夜晚满街的灯光都显得那么慵懒。

坐在医院病房里的周欣远,又一次抚摸着母亲的头发。中风之后的母亲,连日来一直昏迷不醒,滴水未进。欣远常握着母亲的手轻轻说:“妈妈,你还有什么话就说吧,不要再这样折磨自己了。”但每次话一出口,她的眼里却总是充满了泪水,心里则绝望地呼喊:“不要离开我!”

那晚,她又一次握住了母亲的手。母亲似乎有了感应似地睁开眼,吃力地对欣远说:“我知道你也会跟我一起来的。”

母亲那时,估计是认为自己就要去了。至于去到什么地方,是天上还是地下,欣远却不能肯定。象母亲那样一个人,离世之后只能是飞腾的;“也”的意义,却是说她们俩个人都站在同一个地方。但欣远知道,自己这样的一个人,即使是自新了,“也”不配离母亲那样近的。

母亲说过那句话后,便过世了。

母亲最后的这几年,过得和欣远一样寂寞。欣远自从几年前离京之后,一直行踪不定,和母亲的联系总是通过电话。母亲是一个喜欢看女儿文字的人,曾经向女儿抱怨,为什么不再写下支言片语。母亲还说过,她曾在书摊上买到了欣远的一本书,回家后一边看一边想象,女儿写到何处时曾经得意暗笑,写到何处时又差强人意地乱造。

欣远却不想说出所以。写字的人最怕自己亲近的人去看,道理与一个做妓的人心理相似。若是和陌生人做爱,女人便会没有心理负担,毕竟是为了挣钱,与爱和亲密无关。但是和自己的心爱之人在一起时,却会郑重其事,尽一个女人的而不是工具的角色。写字也一样。写来写去都不外乎一个情字,本是用来打动那些陌生人的。尤其是她那些曾经很暧昧的文字,写的时候她连一个三流文人应该装出的起承转合都没有,为了一个钱字,每次都是直逼主题。母亲却说,《夜色妖娆》那本书写得真好。

母亲因为想念欣远和弟弟,在卧室里挂满了他们小时候的照片。她后来又开始读女儿的藏书。

母亲最后看过的一本书是《聊斋志异》,欣远上大学时最爱看的一本。

当欣远躺在母亲的床上轻轻展开那本聊斋时,一枚紫色的散发着淡淡檀香的书签,正放在一篇叫作《双灯》的短小说上。

除了那枚书签,那页纸上还有另外两个标记:一个字母“D”,一个圈在题目上的蓝墨水画就的圆圈。

那些物事所象征的纯洁岁月,立刻象一把尖刀那样,将欣远心上最脆弱的伤处重新切开。


聊斋置于多年前北京的一家古籍书店。一个连阳光都份外潮湿凝重的日子。街道一如既往地寒冷。拥挤的人群和鳞次栉比的矮小的店铺,虽然把护城河挡在了人们的视线之外,但若是深深呼吸,人们却依然可以闻到河水的阴湿。

欣远一眼就在黑漆书架上看见了聊斋那本书。

她迷恋聊斋。很多时刻,她觉得女人和书里那些面目不清的狐一样,不是希冀躁动,就是成竹在胸,专等一个时刻或一个人的出现。

欣远那时并不知道自己本性就是一只狐。无论从体态还是容貌,她觉得自己都远远不是。

但她的嗅觉敏感,眼锋犀利。尽管那个应该摆满线装书的书架上,放了很多封面色情、书名暧昧的畅销书,她还是一眼就看到了那本书:淡兰色的薄纸的书面,象一个女子漂洗过的素色的衣裙。

她不由欣喜。

她拿了那本书走出去的时候,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正注视着她。

起初欣远以为他看的是自己。她那样一颗敏感细腻的心,终究是应该被有眼力的男子看破的。所有狐的爱情,不都是从四目交错的神经的震颤开始?

但她很快就认出了那个男人,她的一个老师,杜桓。他因为嗜书成癖而有名,常把周末的时间花在书店里。据说他的藏书已经上千册。

她手里拿着的是一本铸雪斋的本子,不到四元钱。

他叹息的不过是那本书而已。

欣远鼓了一阵勇气,面对着那双多次让她心旌摇动的温暖清澈的眼睛:

“杜老师,你好。”

他后来发誓说,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她。但在此之前,每到他的课上,她总是坐在第一排,一手写着笔记,另一手却支着腮遮着半张脸,藏住她悄悄捉摸他时的眼睛。

他有一次在上课时说:聊斋的题目多是用一个女人,狐,魅的名字命名,如湘裙、细柳、纫针等。一个女人的名字后面总是有一个故事或一段人生。他用心不在焉的口吻说:聊斋的出发点和所有花好月圆的童话不同,男人在聊斋里总是被救者或被施舍者,女人用爱情使男人不朽。所以,我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朝窗外看,看是否有一个女狐正向我微笑。

在全班同学的笑声中,他翻出了学生们的花名册,挑着念了几个女生的名字,最后念到了欣远。然后,他飞快地翻动着讲义,笑道:男人都是喜欢爱情的,蒲松龄也不例外,即使到了那样高龄的时候。


躺在母亲的床上,欣远读着那个叫作《双灯》的故事苦笑。她依稀看见多年前的自己,在大学宿舍的高低床里,打着手电筒在书上写下D那个字母时的情景。因为想起了在书店与杜桓的相遇,她那时翻看着聊斋,轻轻地叹息。

双灯并不是一个女人或女狐的名字,因而也就不象杜桓说过的那样,是一段人生或故事。它只是一次简单短暂的男女相合,不涉及异性间的相爱倾慕,更谈不上灵魂的相知相报,却含糊地说到了一段未了的“前缘”。欣远说不出自己为什么会对那么一个故事一直难忘。毕竟,“前缘”不过是一个借口,而爱上一个人,是不用理由的。但为了给对方一个交代,女狐却为自己的爱情,找了一个师出有名的理由。

女狐是在两个执灯的婢女相伴下,于某个深夜出现在那个男人面前的。不久,男人便还乡了。某夜,当他正和妻子话烛西窗时,突然看见女狐盛装坐在窗外的墙头向他招手。男子走了出来。女狐说她是前来告别的,姻缘自有定数,她不想解释原因,只希望男子能送她一程。男子一直将她送到村外。原先挑灯的两个婢女已经等候在旷野里了。男子一再挽留女狐,女狐却执意相别。是夜,男子“伫立彷徨,遥见双灯明灭,怏怏而反。”

一段婉约美丽的爱情,终结得让人伤感,就象它的开头,美丽得有些突然一样。

但恋爱中的欣远却觉得,爱情并不需要完美的结果。她意识到自己的感情时,先是因为找不出为什么爱他的理由,如失足落入了一条山谷那样害怕,但随即却因为发现自己拥有了爱情,觉得柳暗花明,绝后逢生。

杜桓的个子很高,有着运动健将般的美丽的体魄。欣远后来再次感受到内心对他的渴望时,是在学校的运动会上。他正站在起跑线上,象一只鹿那样,警觉地注视着前方。当信号枪响起的时候,他的双腿一蹬,立刻冲了出去。欣远从助威呼喊的人群中失控地站起,凝视着他奔跑的背影。

从那天起,在拥挤的校园里,她一眼就可以找到杜桓。

欣远选择了一个黄昏,象一只不经意间走失的狐一样,站在他常常经过的一个路口,叫住他,把自己写的一首诗给他看。

杜桓有些吃惊。他虽然年长于欣远八岁,却觉得欣远这个校园才女一向行文老练,对她也就一直深为欣赏。当欣远说“请你多提意见”时,杜桓受宠若惊。

他既然读过聊斋,那么他也就一定知道,那些中姿的狐也曾用过同样的手段诱惑过人类。比如,某狐平常,用重金赠于男人,心里有情,却非要用义的幌子保护她那颗骄傲的心,好让她自己有进有退。

他说他要回去好好拜读,明晚七点在主楼后面的石柱下见面。

他第二天很早就到。见欣远来,很由衷地说:

“你是怎么想的?我读的时候常常惊叹。”

欣远微笑。她有些不好意思:

“我不知道,我就是坐在那里写。”

他胸无城府地啊了一声。那个“啊”字很难让人相信,他以前也是一个校园诗人。

欣远有些欣喜。

他看欣远的目光有对一个女孩子的欣赏,也有对一只狐的感激。

她就那样一眼看穿了他的孤独。


他已经很久不写诗了。不,是写不出诗了。

他说:你真幸运啊,这么年轻,有写诗歌唱的内容。

他的声音里有些郁闷。

欣远起初并不知道自己想从杜桓那里得到什么。但上他的课时,她已经把座位换到了阶梯教室的最后一排。她不再掩着半个腮,而是堂而皇之地向他看。他有时会迅速地投给她一瞥,然后露出只有她才能意会的微笑。她为那些小的变化激动。

他们常常散步聊天。

杜桓象她一样,爱聊斋,却不怎么爱红楼。他说蒲松龄是中国的茨威格,能把每一个短篇都写得很出色的人,也是真正的天才。又说曹雪芹虽然伟大,但在文学史上,蒲松玲应该站在离曹雪芹并不很远的地方。

他牛仔裤后面右边的口袋总是装着他的钱夹,鼓鼓地,从边缘露出一截揉得起皱的棕黄的皮子。里面还装着饭票、硬币、烟丝。有一次,那个皮夹在他弯腰的时候掉了出来,落在欣远的脚下。皮夹“啪”地一声摔开,露出一张在塑料后面被湿气弄得面目模糊的学生照。

那是他前女友的照片。

“你知道,现在在XX杂志上主持女性文学的那个?”他随意地说。

欣远点头。但她在杂志上见过的那个女人,面目间有一种冷冷的精致,和眼前这个目光单纯表情严肃的女孩子,象隔了两代人。

杜桓说过,又把钱夹合上,塞回到那个装着硬币和烟丝的口袋。

照片仍被他放在身边,当然让欣远嫉妒;但因为是那样一张照片,她又暗自高兴。

他尽量不说他和女友的过去,但怎么也避不开。比如,说起他的母亲,就会说起那一年他母亲从乡下来治病的事情。老人不堪吵闹,觉得自己拖累了儿子,到后来竟动手拔去身上的输液管,偷偷跑出医院,回到了乡下。他说到那里时泣不成声,抓住欣远的手说,他无能,无法回报母亲多年养育的恩情。又说起两年之后,妹妹考上了大学,他抱着一种鱼死网破的心情,把准备结婚的钱拿出一半,为妹妹交了学费。

“我就是这么一个人,你看着办吧!”他当时如此对女友说。

欣远的手里是他的一片泪湿。女人终归是心软的,尤其是面对男人的泪水时,总有一种知遇的回报之心。欣远那时,突觉自己是一只正在迷茫夜色中独行的狐,为了一滴泪的恩情,准备放弃她用寂寞和自爱而修成的不朽。

欣远曾经问过他,聊斋里哪个女人最让他难忘。

他笑道:“不是女人,而是女狐。”

她又问是哪一只。

“《双灯》里面的那只,拿得起放得下,哪个男人不爱?”他笑道。

欣远低头想了一下,说:“你要是早些遇见了她,能否把她认出来?”

她问得奇怪,神色又很恍惚。

他看了她一阵,说:“我不知道。”

她有些失望,却不知道自己中毒已经很深。


他在欣远快要毕业的那年辞职离开了学校,说是要到深圳的出版界打拼天下。他叫她好好写诗,送他出版。

但他去后不久便失了业,成了一个流民,无可避免地向失败走去。

欣远毕业后刚在一所中学找到工作,就接到父亲病故的消息。回家奔丧的路上,她坐在硬座席里不停地流泪。母亲已在电话里告诉她,为了给父亲治病,家里负债累累。

弟弟在火车站接她,看上去比以前健壮了,一见她的面却嚎啕:“妈妈为爸爸治病借了很多钱,我不能去上大学了。”

弟弟十六岁,一向被老师和家长视为神童,那一年正在备考大学。

欣远回到家里,突然意识到母亲和弟弟已经把她当成了那个家的中流砥柱。她看着父亲的遗像沉默了半晌,回头问母亲家里还剩多少钱。母亲的泪眼里充满了羞愧。

欣远轻轻拍着弟弟的肩膀,说:“男子汉大丈夫,是要顶天立地的,哭有什么用?”

她却错了。她一直以为弟弟的长不大,是年龄的问题。但后来等弟弟长出了十六岁,还是常常会用同样的懦弱折磨她,让她觉得父亲那样早逝,不仅是父亲的不对,也是她的错。

“我来想办法,”欣远说。

一个人选择堕落竟是那么容易,往往是出自一些崇高壮丽的理由。她的初次下海,写那些浅薄游戏的文字,就是为了不想看到弟弟眼睛里的泪水。后来她常常在闹市的地摊上看见自己的文字,那些连夜赶就一边抽烟一边喝茶写出的、与情欲有关却与诗意无缘的所谓历史故事。她以前每见到那些书名可疑的东西时总是想不通。那些自甘堕落的文人是出于什么原因,竟会把一颗颗灵性敏感的心自行地扭曲。

她当然还在写自己喜欢的文字,从诗歌到散文。一日她郑重其事去见出版社的编辑。那人却说:我们已经习惯你的风格了,那些太纯净了的东西虽然写得不错,可你的历史一旦被读者发现,是会很难堪的。再说,文人之间自古相轻 ……欣远沉默了半晌,说:我改名行吗?编辑敷衍地笑道:行,再过几年吧。她坐在那间办公室里,左手握着右手,轻轻出汗。她已经成了一个三极片里的艳情演员了,即使有朝一日能修成正果,出身却总是下贱的。

她走出来不久,想起自己把稿子忘在办公室了,又只好返回。编辑部里,那人正在和一个女子说话。

“这是……”那人指着那个女人。

欣远站在那里,如一下跌入了冰河。这不就是杜桓钱夹里的那个女人吗?

她一路小跑了出来,心砰砰跳着。

杜桓一年之后便从深圳回来。他在南方一败再败,回来后幸好有几个朋友相帮,才进了北京的一家出版社。

她约他在一家冷饮店里见面。见了面,杜桓一言不发,却把她写的几本书一一摔在桌上。

一个服务生走过他们的桌子时,杜桓突然对人家说:“这是我女朋友,她在我不在家的时候,成了一个知名的历史小说家。”

他指着那些书:“你看过这些书吗?”

那人慌忙地摇着头,却又好奇地看着那些书花花绿绿的封面。

杜桓放声大笑,对欣远说:“看,你以后又多了一个忠实的读者,你真是艳旗高展啊!”

欣远坐在那里,什么也说不出来。她还能说什么,一个写爱情诗的人竟成了一个和黄色小说家差不多的三流文人。

杜桓苦笑着:“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你不知道你以前多么单纯,两个眼睛总是那么亮,让我觉得你是世界上最圣洁的人。”

欣远低下头,让鸡毛似的头发盖住两个因熬夜写字而印着黑圈的眼睛。

“你怎么回事,为什么不给我写信说说你的难处?,你不是有我的地址和电话吗,告诉我啊!钱就那么重要吗?”他说着痛苦地把手向欣远伸了出来。

欣远刚握住他的手,他却把她推了回去:

“你怎么能写这些东西?你知道我第一次爱上了你,是因为我先爱上了你的诗吗?你说陆游'用一支金钗的忧伤,一下就穿透了爱情的方向'。而我所有的东西都可以写,写书评,写论文,写胡说八道,就是写不出诗了。”

“我不想把自己的麻烦告诉你,你每次写信都说你怎么艰难,让我觉得自己不能再给你添麻烦了,”欣远说,“我写那样的东西是情不得已,我父亲…。.”

他没有听见。

先前那个男服务生正和另外一个男人说着什么,一边说一边朝他们这边看。

杜桓突然大喊起来:“你到底和多少个人鬼混过?没有?没有怎么会写出这么恶心的东西!”

他一拳挥了过来。

他喊着,“你知道男人是什么东西?凡是看过这些东西的人,都觉得你下贱!”

那两个男人走了过来,拉住了杜桓。他却仍然在挣扎着,怒吼着。


杜桓提出分手之后,欣远便离开了北京。

几年之中,她的足迹漫布在北方的很多小城。她的一双手做过很多事情,包装食品,出售衣服,打扫卫生,却唯独没有写过字。她不愿想起自己的手曾经多么灵巧,那涌泉一样奔流的文字又曾怎样地从她的笔下写就。

等弟弟与她办完了母亲的丧事后,欣远觉得自己象那年离开北京时一样,又少了一份牵挂。

弟弟和她坐下来说着话。从弟弟大学毕业之后,欣远就再也没有见过他。现在,她面前这个衣着考究、一口京腔的男人,和她记忆里的那个十六岁的男孩子已经全然不同。但他的目光依然是那么软弱,随便一句话,便会唤起欣远的负罪,问他她能做些什么。

“出版社的效益很不好,日子越来越难过了,”他叹了口气。

欣远说,“如果是从前,我一定会帮你想办法,可你知道,我帮不了你什么,我把字都戒了。”

弟弟笑道:“你的《夜色妖娆》现在反应很好,你和我们出版社签约就是帮我了。”

欣远说:“我已经不写字了。”

“你并不需要写什么新的东西,只要把以前你写的那些诗交给我们去出版,再为《夜色妖娆》写一个前言就行了。”

欣远想了一阵,问他“我们”到底是什么意思。

弟弟说明天会告诉她。

第二天晚上,欣远坐在一个咖啡馆里等着弟弟。她望着空旷的长街若有所思,“我们”二字仍让她隐隐不安。就在那时,她突然听到有人在喊她。回过头,弟弟正和一个男人站在那里。当看清那个男人的面孔时,欣远站了起来,手里握着的一杯红茶倾斜着,倒在了她的鞋上。

竟是杜桓。

他依然挺拔。被阳光晒得褐色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健康的气息。只是,那一双欣远熟悉无比的眼睛,正散发着一种感伤。那种感伤,尽管他穿着精良、举止轩昂,却无法掩饰。

欣远微微发抖。象是当年坐在教室里和他四目相望时,看见了他不经意的却能穿透她幽深心路的目光。

弟弟此时已经不知去向。

“你还好吗?”杜桓说。

还有什么话会象这句一样,让她在许多年的漂泊之后,突然失重?

欣远开始流泪。一只手刚把泪水抹去,另一只手却又掩住了眼睛。

“我是回来给我母亲奔丧的,她才去世,”她依然想掩饰。

他拉开她的手,要她在身旁的椅子上坐下。她要抽回自己的手,而他拿着不放。他良久注视着她粗糙的被香烟熏黄的手指。

“我找了你好长时间,从北京到广州,又到深圳,”他说,“直到你弟弟毕业后来找工作时,他才说起了你父亲死后的情况。我不知道你写那些书是因为不得已。”

“什么书?”欣远茫然地问。

“你那些在《夜色妖娆》之前的书,我们以前还为它们吵过架?”

居然还是《夜色妖娆》。欣远看着他手指间袅袅上升的烟圈心中突然凄凉。他身上弥漫着剃须液、茶和酒精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他夹着烟戴着白金戒圈的手正姿势熟稔地向远处的服务生示意着什么。他从容不迫又处变不惊,欣远恍惚觉得自己正面对着一个陌生人。

“你知不知道,现在好多出版社都想找到原作者签约,”他说,“真是好书,如果我早一点读到那本书,我是绝对不会说那些让你伤心的话的。”

欣远有些心酸:“你找了我这么多年,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

他不好意思:“怎么会,就是那些书把我们毁了,我怎么会?”

“你在出版社做得还好?”她问。

他说了一个头衔。

欣远默默地想,他终于熬出头了。

他微笑着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代表出版社和你签约。”

欣远坚决地说了一个不字,说她已经把字戒了。

她说起了自己戒字的头几个月是多么地艰难,又说起了她几年来谋生的经历。三流写手和那些江湖上的杀手一样,同样也有金盆洗手立地成佛的决心。

杜桓手举着烟,青烟弥漫中,欣远看不清他的表情。

弟弟这时走了回来,问欣远在合同上签了字没有,然后便说出版社的经营越来越不好,就要破产了。他已经比十六岁时善辩了很多,懂得怎么触动欣远,如说“我们很快连工资都拿不到了”。


处理了母亲的后事,带着一种永不回头的决心,周欣远又一次离开了家乡。

北上的火车里,那本叫作《夜色妖娆》的书已经出现在了手推的售货车上,和果味面包、五香花生米以及通俗小报杂陈在一起。欣远有时会看见一些形色可疑、举止闪烁的男子在看那本书。她自己也从售货小姐的手里接过那本书,若无其事地展玩。封面上是一个戴着草帽梳着马尾的少女,看不见她的面目,却有一对美丽的红唇,和一双相互握在一起的放在花裙子上的干净秀气的手。

那是欣远。在护城河边的草地上,杜桓南下之前为她拍的一张照片。

只是,这样的一张照片,已经永远无缘放在他的身边了。

坐在欣远身旁的一个中年妇女也在读那本书,读到后来居然眼圈潮湿。趁妇人掩卷叹息的时候,欣远问她自己能否翻一下那本书。女人把书递了过来。折页的地方是写女主人公在母亲住院后,第一次站在黑夜的街头卖身。女孩子跟在她的一个客人的身后,悄悄用纸巾轻轻“吸着眼泪”,生怕把刚画好的妆擦坏了。

谁说风尘中的女人就没有羞耻。妓女选择卖身,总有一肚子不甘,而写书的人由于写过肮脏文字,即使无人谴责,自己也总是羞愧万分。欣远记得她从杜桓那里回来后,半张脸因为刚被他打过还在隐隐做痛。但弟弟的学费比她的羞耻之心更为重要。她救不了自己,却不能不救弟弟和母亲。她怀着一腔忏悔和绝望,写完了《夜色妖娆》。

欣远压抑着内心的起伏,对那个女人说:“别人都说此书是一本坏书。”

妇女冷笑一声,侧过身,用手激动地指点着书页:“什么是坏?这个书里的女孩儿,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儿!”

欣远的心哆嗦了一下,似乎听见母亲在电话里很平静的声音:“这是你写过的最好的书。”她想起了母亲保存的那本《夜色妖娆》里无数处被泪水打湿过的起皱的书页,还想起了母亲临终前说过的那句话。母亲透过欣远风尘疲惫的眼睛,看到了她依然能够飞升的慧根。

欣远走到车厢接口的地方,思绪翻涌。

窗外夜色如水,如梦似幻。

这样的夜色,曾给了那个女狐什么启示,竟让她在双灯陪伴之下前去告别?

那晚从咖啡店出来,杜桓一直把欣远送到她住的地方。

“我弟弟说的话都是真的?”欣远问。

他没有看她的眼睛,犹豫着,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那本书真地能为你挽回一点局面?”

他又一次犹豫着,却又一次点了点头。

欣远在合同上签了字,又跑上楼去,把母亲珍藏的她从前的诗稿散文拿出来,全部交给了杜桓。

“我不能这样做,我这样做了,你就会把以前的我们都忘记了,”他推开那些东西,眼里充满了愧色。

他不就是为这些东西而来?如果能够帮他,她又怎么可以袖手旁观?她将那个纸袋放在了方向盘上。

他抓住了欣远的手,“你留下来,再也不要走了,我们在一起可以成就多少事情!”

欣远摇着头。这个世界上没有谁离不开谁,她这几年的漂泊就是例子。当她把手从他的手中抽出的一瞬,她知道他们已经没有了前因,更没有了后果。

他的眼里一片黯然。她也心酸。但两个人之间,这样的结局也许最好,不是情人,不是夫妻,也不是敌人。或许仍有一种莫名的勾联,却永远不至于怨恨。

他把手松开,头放在方向盘上,看着她苦笑。

她曾记得自己是那么迷恋他的眼睛。此时,尽管她已经沧桑历尽,却依然如故。尤其是当她看到他眼睛里那久已消失的晶莹闪亮的东西时。

他说:“我会一直坐在这里,直到你走进那扇门为止。我会多坐一会儿,给我自己留一些余地。”

欣远走了出来,又悄无声息地跨过夜色迷茫的小路。

他的车灯在她身后一直亮着。当她走到门口时,他突然掉转了车头,向夜色中驶去。

随着车胎急速摩擦地面的声音,她的心开始痛苦地下沉。

她不是一直想放归山林吗?但为什么她不能象那只狐一样,就此再无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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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灯 蒲松龄

上面的小说曾遭到江岩生的恶批,如果老吴真是他的马甲的话。好几年过去了,我连女主人公叫什么也忘记了,可见他批得很对。下附聊斋中的相关段落。对于蒲松龄的作品,我有一种持续了很多年都无法冷却的热爱。

双灯

  

蒲松龄



  魏运旺,益都盆泉人,故世族大家也。后式微不能供读。年二十余废学,就岳业酤。一夕独卧酒楼上,忽闻楼下踏蹴声,惊起悚听。声渐近,循梯而上,步步繁响。无何,双婢挑灯,已至榻下。后一年少书生,导一女郎,近榻微笑。魏大愕怪。转知为狐,毛发森竖,俯首不敢睨。书生笑曰:“君勿见猜。舍妹与有前因,便合奉事。”魏视书生,锦貂炫目,自惭形秽,不知所对。书生率婢,遗灯竟去。魏细视女郎,楚楚若仙,心甚悦之。然惭怍不能作游语。女顾笑曰:“君非抱本头者,何作措大气?”遽近枕席,暖手于怀。魏始为之破颜,捋裤相嘲,遂与狎昵。晓钟未发,双鬟即来引去。复订夜约。至晚女果至,笑曰:“痴郎何福,不费一钱,得如此佳妇,夜夜自投到也。”魏喜无人,置酒与饮,赌藏枚,女子十有九赢。乃笑曰:“不知妾握枚子,君自猜之,中则胜,否则负。若使妾猜,君当无赢时。”遂如其言,通夕为乐。既而将寝,曰:“昨宵衾褥涩冷,令人不可耐。”遂唤婢袱被来,展布榻间,绮縠香软。顷之,缓带交偎,口脂浓射,真不数汉家温柔乡也。自此,遂以为常。

  后半年魏归家,适月夜与妻话窗间,忽见女郎华妆坐墙头,以手相招。魏近就之,女援之,逾垣而出,把手而告曰:“今与君别矣。请送我数武,以表半载绸缪之意。”魏惊叩其故,女曰:“姻缘自有定数,何待说也。”语次,至村外,前婢挑双灯以待,竟赴南山,登高处,乃辞魏言别。留之不得,遂去。魏伫立彷徨,遥见双灯明灭,渐远不可睹,怏怏而反。是夜山头灯火,村人悉望见之。

简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