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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报应

报应

廖康


听到汶川地震的消息后,莎朗•斯通曾经有过错误的想法,认为那是中国汉人遭受的报应。后来经过达赖喇嘛的教诲,她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狠斗邪恶一闪念,当众作了自我批评。结果却被记者利用,把她认的错宣扬为散布喇嘛教迷信的轮回报应,诅咒中国人,等等,还号召华人抵制,不看她演的电影。议论起这件事,我的几个学理科的朋友把报应这个古老观念用现代生物学解释了一番,说计算机模拟实验表明,如果全是利己基因,任何生物都无法集体存活,一定要有利他基因。因此,报应就是避免一个物种消亡的必然现象。我说,你们讨论的这些,都没法证明。但三尺之上必有神明,甭管祂是什么,天地之间肯定有报应。我给你们讲个真事儿吧,你们来判断,看看人间到底有没有现世报。

文革结束后不久,扈愿成就被逮捕收监了。他是我当年工作过七年的校办厂里一个中年电工,一米八五的大个,四方的紫脸膛,大鬓角,脸庞的轮廓刀切似地分明。眉毛高挑,和眼睛的距离比较远。眼睛平常总是咪着,一瞪眼,两道凶光,跟狼似的。阔嘴厚唇,两撇小胡子,通关鼻梁直挺挺的,贯穿眉眼和嘴唇。可惜呀,国字里那个玉只有一点,要是有两点,他那张脸就是一个端端正正的一个国字。扈师傅不仅身材高大,而且体魄健美。宽肩膀,总是端得平平的,更显得腰细了。他走路说话都慢条斯理的,开始我以为他挺深沉,后来才知道,他实在是说不出什么来。扈师傅不善言谈,而且说话前总要先啐一口,不是痰,而很小一口吐沫,好像嘴里有什么渣滓。其实,什么都没有,他就是这么个毛病。

他的毛病,听其他老师傅们说,年轻的时候还多呢。他长得帅,有那么点像老外,就喜欢打扮得跟老外似的。那是文革前的事儿了,他经常穿着花里胡哨的衬衣,扎在瘦腿裤里,吹个飞机头,拿本外文杂志,假模假式的满校园转悠,到处找舞跳,还真蒙了不少女学生。可是他一张嘴就露馅,什么也不懂,跟人家没有共同语言呀。最后,还是跟一个女工结了婚。

结了婚就好好过日子吧,可他不介,还爱往大学生里扎。他也学乖了,不懂,就少说两句,多哼唧几声,净跟人家打马虎眼,假装深沉。让不少女大学生犯了迷糊,弄得人家颠三倒四的。文革开始后,更有他显摆的机会了。武斗、打人,就他下得去狠手,没少伤人。军宣队进校后,整了他一顿,这两年才老实了。

我们那时候还年轻,挺崇拜强权的,谁横就佩服谁,根本不在乎他犯过什么错误。我的几个哥们对扈愿成都很尊敬,张嘴扈师傅,闭嘴扈师傅。渐渐熟了,他就时不时跟我们吹两句当年的风流韵事。“大学生有什么呀,”他呸一口,往地上啐出点吐沫星子,不是表示轻蔑,而是像很多人说话前要嗽嗓子一样:“我叹口气,带着她跳圈舞,就上手了。要不怎么说,咱们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呢。”我们听得哈哈大笑,一个劲地撺掇他,想听他多说两句。可是不知道是他笨嘴拙舌不会讲,还是被整怕了不敢讲,我们一直也没有能够套出什么细节。

他挨整,可不光是文革初期武斗打人的事。1971年底,北京举办第一届亚非乒乓球友好邀请赛,有50来个国家的乒乓球代表队参加。那可是前所未有的大事啊,从来也没见过那么多老外呀!那通装点、庆祝,可不比奥运会逊色。全城的老百姓都组织欢迎啊。我们厂也没少去人。北京冷,中国也够气派,给那些运动员每人配备一件蓝色的棉大衣。那可是不少钱,我当时两月工资都不够买一件。光那蓝幽幽的一大片,就得多少钱呢!我们这帮没见过世面的小青工觉着挺自豪;扈师傅却发了句牢骚:“唉!大方是大方,我们的工资又甭想长了。”就这么一句话,也不知是谁给捅到党支部书记那儿去了。全厂开大会,点名批评扈师傅。好多人发了言,说他不思改过,又给无产阶级丢脸什么的。我就是在那个会上第一次听说他在文革初期犯过错误,挨过整。具体是什么,倒也没人细说。可就那么一提,也足够让他老实了。他当着全厂职工的面,结结巴巴地做了沉痛检讨。

我们几个青年工人觉得厂里把他整得太过分了,就那么一句抱怨,至于的嘛?再说了,他的抱怨,难道不是事实?这两年师傅们都没长工资,多少跟支援亚非拉有点关系吧?我们找扈师傅聊天,不光是想套他的故事,也有同情他,安慰安慰的意思。从那以后,他就更老实了,再也不敢乱说乱动。没听说他犯什么事呀,怎么会折到大牢里去了?

原来当年挨他打的一个学生,拄着双拐来控诉。全校还开了斗争大会,批斗了好几个文革初期搞打砸抢的恶棍,扈愿成首当其冲。那个学生可真够坚强的,瘦精精那么一小个子,拄着拐,就像挂在衣架上的一套旧衣服,裤腿看着空荡荡的,可还是有脚,也穿着鞋。可想而知,他的腿大概比鸡毛掸子粗不了多少。可他愣是不要人扶,拖着双腿,自己一个人上了舞台。他脸色苍白,戴着一副白框眼镜,一双明亮的眼睛,闪着黑亮黑亮的光,透着一股书生意气,让人一见难忘。

他上台控诉扈愿成。红卫兵年代,他被对立面组织绑架了。因为他写过很多大字报,文笔犀利,颇有名气,对立面组织就逼迫他反戈一击。他不肯,就折磨他。可他的同学们到底下不去手,就让常跟学生们一起混的扈愿成充当打手。就这位扈师傅,这通拳打脚踢,打掉人家两颗牙,把自己的手指关节也硌破了。扈愿成又抄起木板打,打断了好几根,最后用自行车链条抽,把他两条腿都给打折了。还坐在他背上抽烟,拿烟头烫他。就这样,那学生也不服,真够宁的!最后连他同学们都看不过去了,到了把他给放了。以前,大家只在小说里读到过江姐、许云峰那样的英雄,议论起来,都觉得烈士好当,英雄难作,谁受得了那种折磨?眼前这瘦弱的书生竟然是这么一条好汉,大家都佩服极了。批斗会上,扈愿成当场被逮捕,押走了。后来,听说给他判坐八年大狱。

后来我上了大学,毕业后教了两年书,又去英国留学。回国后,到厂子看望当年的哥们,大伙又提起扈愿成。他出狱的时候,简直是另一个人了,瘦得皮包骨不说,背还驼了,看上去矮了半头。紫脸变得蜡黄蜡黄的,头发胡子也花白了。眼睛暗淡无光,跟死鱼差不多,再也瞪不起来了。唯唯诺诺的,一说话一点头,也不啐吐沫了。他出了狱,住在六郎庄他姐姐家的柴禾棚里,可能还不如大牢里舒服呢。他老婆跟了别人,根本不管他。他女儿还不错,才16岁,挺懂事,时不时去看看他,带点吃的什么的。

没多久,他得了肝炎,也没准儿是从狱里带出来的。他整天躺在柴禾棚里,他姐姐一家人都躲他远远的,怕传染。还是骨肉亲啊,只有他女儿来照顾他,给他洗洗衣裳。那丫头长得漂亮,细高挑,大眼睛,不言不语的。听说学习还特别好,考上了重点高中。没承想,就在给她爸爸送年夜饭的路上,被一辆大卡车撞上了,当场死亡。出事后,不到一星期,扈愿成也死了。你们说,这是不是报应?

“你真是个学文科的!”朋友们愤然道:“就这么一个特例,能证明什么?有多少比他恶得多的混蛋不是还照样在当官呢!再说了,就算有报应,也不该轮到他女儿身上。”

2010年8月22日

7 评论

报应不报应,见仁见智,其实都无所谓。最该死的,是那一小撮,发动文革,扰国忧民,遗臭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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