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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十五十六时 —— 忆苦思甜话情人
                ·悲 歌·

   
     “当我回忆起往事的时候,

    我忍不住哭了。

    因为我曾经生活过,

    我的青春的日子没有白白浪费……”

           ——普希金

                 (一)

  谁无少年?谁无初恋?谁又无情人?可叹的是,正是我们这些被历史称之为“老三届”的一代人中间,许多人既无初恋又无情人,甚至连个正常的少年时代都被剥夺了。侥幸如我,虽然曾经有过一个少年时代的情人,可也是苦涩与甘甜交替,泪水并笑颜齐飞。何以至此?不幸而生逢伟大的毛泽东时代也。更不幸的是,一九六六年夏天,正当我们十五,六岁的黄金年华,中国四千年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从根基上永久性地摧残了中华文明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但是少年毕竟是少年,青春永远是青春。爱情的萌芽,即使在那样人性扭曲,天良泯灭的疯狂岁月里,仍然顽强地破土而出,渴望着阳光,雨露的滋润……

  终于,文革开始时最残暴,最血腥的那几个月过去了。学校里的校长,党支部书记和老师们该斗的斗了,该抓的抓了,该死不该死的也先后被打死逼死了好几位。到了秋风乍起,无论是害人者还是被害者都露出一丝疲态的时候,临时革委会忽然一声令下,全校师生必须到北郊区的刘庄公社去支援秋收。

  临行前的动员大会上,临时革委会副主任,以前的政教处头头徐某声嘶力竭地大喊道,“……支援秋收,关系到国家战备粮的征收,是一项重大的政治任务,任何人不得请假!全体革命师生同时必须牢记伟大领袖的教导,时刻提高革命警惕,睁大眼睛,严防国内外阶级敌人破坏捣乱!”

  就这样,在阶级斗争的弦绷得紧紧地,空气中的火药味浓得快要爆炸了的气氛中,我们这些突然一下子成熟了许多的中学生们坐上公社派来的胶轮马车,一路高唱着“大海航行靠舵手”之类的革命歌曲,浩浩荡荡地直奔二十多里之外的农村而去。

                 (二)

  由于男生饭量大,女生饭量小的缘故,我们这些初三的男生和初一的女生被混合分派到老乡家里搭伙。和我分到一起的是一个眼睛很大,很黑,看上去挺秀气的女孩子。我不记得在学校里曾经见过她,她却很大方地告诉我说,她在文革前最后一次的校运动会上看到过我在乒乓球比赛中夺冠军的那场比赛,甚至连我在那场比赛中先败后胜,最后关键时刻连连打了几个好球的情形她都还记得清清楚楚。听见她这样一说,我的脸立刻红到了脖子根上。生平大概还是第一次听到女孩子这样当面夸奖我,我当时还真的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不知道当时我嗫嗫喏喏地都对她说了些什么,只记得她很注意地看了看我,然后告诉我她叫霞。

  那一年我十六岁不到,她才刚刚十五岁。

  第三天下地干活的时候,我不小心扭伤了脚,脚面立刻肿得像个小馒头似的。带队的老师看我实在不能去割稻子了,就让我留在家里帮助做饭。北方农村的规矩是每天中午女社员先回家做饭,女生自然也照此办理,这就叫做和贫下中农实行“三同”。

  看着霞和大婶在锅台前忙得团团转,我也一瘸一拐地走过去帮忙烧火。当时农村的主要粮食是玉米,所以那天中午又是在贴玉米饼子。别小看这贴玉米饼子,干起来还挺讲究的。一大锅水烧开了,玉米饼子贴在锅的四壁,中间的水里熬的是小米粥。这火一定要烧得不大不小才行,否则不是饼子糊了就是烧出一锅夹生粥。在家里从来不做饭的我哪干得了这个呀,手忙脚乱自不必说了,不一会就是满头大汗,伸手一擦,满手的黑灰又给自己弄了个大花脸。我无意中一回头,惹得霞和大婶笑得前仰后合。霞顺手拿过自己的毛巾递给我说,“你瞧你那个样子,还不快去井边洗洗。”

  我听话地站起来去洗脸了。这么多年过去了,那天别的细节我早就忘记了,可毛巾上的那一股淡淡的幽香至今令我难以忘怀。后来我不知接触过了多少来自巴黎,伦敦,纽约和罗马的香水,可只有霞的毛巾上的那一股普普通通的香味,我只要一闭上眼睛,似乎就又会闻到它,永远也不会同任何别的香味混淆……过去不会,将来也不会。真的。

  慢慢地,我同霞熟悉起来,可生活在那样每天都要参加没完没了的批斗会,忆苦思甜会,讲用会,斗私批修会……连空气中都弥漫着紧张气息的日子里,我们所能做的,也只不过是偶尔四目相对,意味深长地凝视着对方而已。到了那个时候,我突然明白了,原来眼睛也是可以说话的。

                 (三)

  有一天下大雨,无法下地干活,人们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我一个人躲到灶房角落里的柴堆上偷偷看书,那是家里被迫破四旧烧书时我悄悄藏起来的一本小说,俄国作家屠格涅夫的“前夜”。由于书是袖珍本,外面又用红纸包了书皮,远远地别人还以为我在看语录本呢。

  不知什么时候霞悄悄地坐在了我的身边,我们一起沉浸在书中,两个人都深深地被那位保加利亚的爱国志士和俄国贵族少女的纯真爱情所感动了。正看着,霞忽然扬起脸,望着窗外的大雨,好像是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对着我说,“这才是伟大的爱情,这才是我的理想……”

  我的心跳得厉害,只觉得有许多话要说,可又什么也说不出来。只会呆呆地凝视着她。突然,我的眼睛睁得大大地,目不转睛地瞪住她头后面的空中,她被我脸上的恐怖表情吓了一跳,回转头一看,立刻“哇”地一声大喊了起来,一条约摸有两尺多长的青花小蛇正从房梁上垂下来,长长的舌头一边不停地转动,一边还不时发出“丝丝”的响声,距离霞的头部只有不到半尺远的距离了!说时迟那时快,我猛地把她向旁边一推,然后顺手抄起身边的一把镰刀,闭上眼睛,猛地向那蛇头部位砍去。只听“刷”地一声,蛇血飞溅,蛇头早已远远飞到好几尺开外的墙角里去了。剩下的半截蛇身还软绵绵地搭拉在房梁上,仍然在不停地朝下滴着血。

  我扔了手里的镰刀,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突然发生的这一切,心里一阵一阵地发慌。霞的脸色惨白,无助地靠在了我的怀里不停地瑟瑟发抖,简直像一片风中的树叶一样。我俯下脸,大胆地轻轻吻着她的光滑的额头,两颗年轻的心的剧烈跳动都听得清清楚楚的……不知道多长时间过去了,直到听见大婶她们在院子里的说笑声传过来,她才抽出身来。我找来两根树枝先把房梁上的半截蛇身弄了下来,然后和蛇头一起埋在了房后的地里。

                 (四)

  两个星期的劳动结束了。回去的时候我装作不经意地挤上了霞坐的那辆马车。虽然车上还有五六个男女学生,但我只看到了她一个人。一路上我无心注意四下里那渐渐红了黄了的树叶和头上湛蓝湛蓝的秋日天空,只是不停地凝视着她的脸庞,她也不时地偷偷地回报我一个灿烂的笑容。我的心都要醉了。什么阶级斗争,反修防修;什么保卫革命路线揪出中国的赫鲁晓夫,此时对于我都不存在了。我的心随着清脆的马蹄声,似乎和那蓝天上的白云一样,飘啊,飘啊,飘向那不可知的远方……

  回到学校,依旧是那样每天反复不断的大会小会,被强迫着重复那已经不知重复了多少万遍的空话,套话,假话,被强迫着一遍又一遍地写着那些批判,汇报,心得,检查和专门给别人看的日记。可是对于我来说,这些都不再像以前那样沉重了,只因为有了霞在我的心里。我第一次发现,人生原来还可以是这样的美好,哪怕是生活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之中。

  每天下午离开学校以后,我总要站在出了校门不远的街头阅报栏前假装看报纸,实际上注意的是玻璃橱窗上反射出的背后经过的行人。一旦看到了霞的身影,而且在确定她也看到了我之后,我就转过身朝不远处的工学院的大门走去,她则在远处跟随着我。由于动乱,这所大学的门禁无人管理,里边偌大的操场和曲折的林荫路就成了我们躲避熟人眼光最好的去处。

  多少个黄昏,我听她在轻轻地哼着我最喜欢的那几首文革前流行的老歌,一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让我们俩人都如痴如醉。她唱累了的时候,我们就什么也不说,只是肩并肩地仰望着满天的晚霞,编织着未来玫瑰色的梦。

  为了躲避别人可怕的闲话,通常我们每次在这里都只能停留很短的时间,然后就像两个互不相识的人一样各自离去。就这样,不管外面社会上的夺权斗争如何一日三变,也不管不远处工学院教学楼内外武斗的枪声越来越紧,只要一有机会,我们就要躲到这里来。哪怕只要互相看上几眼就够了。

  秋去冬来,又到了大雪纷飞的隆冬季节。由于无处可以会面,我已经有一个多星期没见到她了。因为学校里的红卫兵分成两派武斗正酣,我不愿也不敢再去,所以有一天早上我起得很晚。等到我终于冒着纷纷扬扬的大雪走出大门,打算去附近的早点铺买豆浆的时候,忽然看到霞那熟悉的身影远远走了过来。我当时真是喜出望外,把手里的钢精锅往家门口一扔,三步并作两步地迎了过去,然后两个人顶风冒雪朝附近的河滨路走去。在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的笼罩之下,面对着这样完完全全的银白色世界,我们心里第一次有了一种彻底解放了的感觉。

  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就是有人,此时谁又会认出我们来呢?霞那天穿了一件黑色的呢子大衣,配上了一条红色的羊毛长围巾,笑起来显得格外美丽。我们漫步在大桥上,她仰起脸,任由一片又一片的雪花飘落在她的脸上,溶化在她的眼睛里。我不知道她长长的睫毛下边那晶莹的水珠是泪水还是雪水,我只知道把她揽在胸前,用手轻轻地为她拂去眉宇中间那不停落下的玲珑的八角形雪花,同时满心希望整个世界就永远这样凝固下去,永远这样洁白无瑕,冰清玉洁。

  终于回到了家里。家人们问起我到哪里去了?怎么也不打个招呼就走了这么久?不得已我只好把事情告诉了他们。父亲是过来人。他长叹了一口气,对我说道,“也真难为了这个女孩子了。你有没有想过,怎么那样巧,你一出门就正好碰见她?她一定是冒着风雪在咱门口的大街上不知来来回回走了多少遍了啊。”我这才恍然大悟。感动之余,趁机请求父母允许她到家里来玩,他们也答应了。后来回想起来,父母为我们做的牺牲实在够大了。如果在平日里,这样的请求算什么?可那是在父亲不断在学校里被作为历史反革命批斗,母亲也在单位里面对巨大压力,日子同样极不好过的艰难岁月里,他们哪里还有心情在家里招待客人呢?

                 (五)

  好景不长,不久我就被迫插队去了河南农村;霞则去了黑龙江的军垦农场。那半军事化的农场位于冰天雪地的北大荒,就在中苏边界线上。从此我们天各一方,只有靠鱼雁传书了。

  刚到那穷边绝塞不久的时候,霞在给我的信里说,她们的连队就驻扎在乌苏里江的岸边,入夜江对岸苏联军队的灯光几乎就在眼前。那几年正是两国边界战事不断的紧张时期,所以枪炮声每天都可以听见,她说谁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明天。夜里轮到她在冰天雪地里站岗的时候,她常常抬头独对着夜空中的那一轮明月,回忆起我们在一起的甜蜜时光,泪水不知不觉地就滴到了她怀里的钢枪上,立刻就结成了一颗颗晶莹的冰珠。“我们何时才能团圆呢?”她的每一封信几乎都是这样结束的,信中的许多字迹都模糊了,我知道,那是被她的泪水打湿的。

  一个不久前还被一条小小的菜花蛇吓个半死的柔弱女孩子,如今要面对这样险恶严酷的环境,谁之过耶?谁之罪耶?我无数次地抬头仰问那曾给我们带来无限美好遐思的一碧苍穹,可是没有回答。无奈之下,我只有把自己的无限相思化作了两首小诗送给她,

        (一)

    君问桃源何处寻?举杯问月月不闻。

    离情别绪愁一样,人隔万里月一轮。

        (二)

    月下鸿雁声悲摧,忽忆塞外人未归。

    相隔万里同入梦,不知此夜谁梦谁?

  因为她生活在冰天雪地的地方,我又希望她永远这样冰清玉洁,所以在信中,我就给她的名字前面加上了一个冰字,她也很喜欢这个新名字,从那以后她就成了我的冰霞。

  一晃两年过去了。第三年的春节要到了。冰霞说兵团因边情紧张一律不准回家探亲。我在因为无钱买车票而受了千辛万苦,终于扒火车到家之后,行李一放下立刻就去探望冰霞的父母。这是我答应过她的。做梦也想不到的是,一进门,冰霞竟在家里!看到我突然来了,他们一家人都十分尴尬。冰霞解释说她的父亲托了十分有力的关系疏通自己才得以回家探亲,也不过才刚刚到家而已。

  北方人过年待客最喜欢包饺子,那天在她家也不例外。可是和过去不同的是,这次的饺子吃得很不痛快。冰霞的母亲不时问到我父亲的历史问题审查结束了没有,还提到最近冰霞的父亲被提升为公司里的党委副书记,不久还有可能被“三结合”进入区革委会任职呢。我从小就深受父亲的影响,所谓“傲气不可有,傲骨不可无”,听她这样一说,饺子没吃完,找个藉口就匆匆告辞了。

  送我出来的时候,冰霞告诉我说,她的父亲过去在军队里的老上级如今是市里“知青办”的负责人,现在正在设法把她用“病退”的理由办回来。等她一回来,她一定想办法把我也弄回来。最后,她还告诉我,那位高干的儿子看上了她,最近一直在拼命地给她写信,临走时她还说,“我才看不上他那样的人呢,只会靠在他爸爸这棵大树上,将来能会有什么出息?所有他寄给我的东西我都退了回去。”

  我没有多说,但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像乌云一样在我的心头蔓延。有一次去看她的时候,她不在家里,她的母亲有意无意地提到冰霞回城的事终于快有眉目了,“这全亏了他爸爸的那位老上级的帮忙,”她说。

  我对她说我是来告辞的,明天就要回乡下去了。她问我几千里地赶回来,为什么不在家里多住几天?我含糊了几句就告辞了。她哪里知道,别人家里过年大门口贴红对联,可我们家门口是红卫兵给贴的白对联,因为爸爸受一件“现行反革命案件”的牵连,被当局逮捕了!

  所谓的“现行反革命案件”,其实是和我大哥一起下乡的知青中有人夜里钻在被窝里偷听海外电台被人发现,这在当时是不得了的大事情。当局顺藤摸瓜,查每个人的祖宗三代,我父亲本来已经因为参加过国民党是历史反革命了,这一来不管有无直接牵连,反正一个“幕后黑手”的罪名是现成的。经办这案子的人升了官,我的父亲无辜入了狱,我的心更是要碎了。我还留在这伤心之地干什么?

  刚从她家里出来,远远就看到一辆绿色的军用三轮摩托飞快地开了过来,从车上下来的竟是我最心爱的人,走在她旁边的是一个年轻军官模样的男子。我掉头就走,远远地好像听见她在喊我,但我再也没有回头。

                 (六)

  我同来的时候一样,提着一个简单的帆布旅行袋踏上了归程。妈妈一个人去车站送的我。看到我只买了一张五分钱的月台票就要踏上千里归途,妈妈伤心地说,“儿子,等到哪一天咱们也能买张卧铺车票,出门坐车不再这样担惊受怕就好了。”我苦笑了。我在插队的地方拼命苦干一年,到头来一算账,挣的工分不但不够分红,扣除了口粮,最后反而还倒欠生产队里的钱!我哪里有钱买火车票呢?

  好不容易回到乡下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所有冰霞的来信找出来准备烧掉。可是一看到那些信纸上的斑斑泪痕,我的心又软了下来。几次把那一堆厚厚的来信搬到了火边,几次又照样搬了回去。我找出了千百个理由为她辩护,终于还是没有舍得烧掉哪怕是一封信。

  想不到的事情又发生了。就在好长一段时间她音讯全无,我内心深处饱受煎熬的时候,冰霞突然又从北大荒来信了。她除了连连道歉解释之外,还再三重申对我的爱情。奇怪的是,此时我的满腔怒火突然消失了,但是看到她那些情意绵绵的来信,心里却再也没有了过去的那种激情,只是隐隐约约地觉得心灵深处有什么东西被打碎了。我突然觉得自己又成熟了许多许多。

  渐渐地她的来信越来越少了,最后终于完全断了音讯。过了很久,我从母亲的来信中知道,她有一次在大街上遇到一位看上去酷似冰霞的女孩子,忍不住问她是不是冰霞,对方很不好意思地说是,然后没再说话就走了。从那以后,母亲说她再也没在那条大街上遇见过很像冰霞的女孩子。



刊登在 2004 华夏文摘 cm0403a.

7 评论

语言的确流畅,挑不出毛病。

那个年代有这么多相似的故事?现在看来,真应该原谅她的。可是话说回来,许多人不珍惜初恋呢。还是多接触异性为好,现在的年轻人幸运。

weil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