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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懒散 刊于12.30。2009 世界日报
十年懒散


搬来柏克莱已近十年,常问自己:有得乎?有失乎?

发问的原因是自身改变甚大,以前画画,现在写作。以前单身无羁,现在家庭主男一个。以前孟浪,现在慎独。以前满世界地跑,现在安于蜗居一偶。以前名利色欲心俱烈,现在懂得欣赏风清月淡。

我并无意持批判的眼光注视过去,那是走过来的路。我也无意认定现在一切都是花好月圆,生活总是充满着转折,而且常在意料之外。


其实我刚来美国就到过柏克莱,八十号公路出口,沿着笔直的大学街而上,两边的街道房舍不但毫无特色,单调,甚至可以说是丑陋。市中心也就几幢灰突突的办公楼,像早上起来没洗脸的人。去电报街观光一趟,不巧碰上一个很凶的乞丐, 骂着追了半条街。从此对柏克莱敬而远之,能不去就不去,这一绝迹就绝了多年。

直到十年前,一个住柏克莱的艺术家朋友开派对,请大家去。我是准备去喝两罐啤酒,看看画就开路的。于是在一个风和日暖的周末,到了朋友的住处,辛西娅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单身女人,一头灰白的头发扎了许多辫子,喜欢穿宽大松软的手工衣服。她的家是一幢老式的维多利亚房子,外面看来并不显眼,还有些破败,但进门就是高敞的客厅,天花板上的石膏浮雕精美,吊灯古色古香,脚下深棕色的木地板感觉温暖,高而狭的窗框是拱形的,薄纱窗帘被风荡起。一瞬间时光倒错,竟像是Andrew Wyeth 的‘带风景的房间’画幅在加州的阳光下显现。我们被让到后院的木头露台上喝酒,一踏出厨房门,巨大的后院简直像个热带植物园,围墙上开满了艳红的三角梅,各种奇花异草在园坪中,台阶上,露台边竞相嫣放,青翠欲滴。露台宽敞,一张桌上放满了各色的酒类和乳酪,水果,客人自酌自取。而艺术家的画作,就沿了露台一字排开,早有一大帮客人在此,把酒赏画,悠闲自得。

辛西娅靠在一张宽大的摇椅上,脸上化着很浓的妆,穿了一件橘黄色的印度纱丽,光脚一双麂皮凉鞋, 跟客人大声谈笑。两条体型庞大但性格温顺的金毛犬卧在她脚边。她的画是很代表她的个性的,粗犷嚣张,色彩饱满,技巧不足却纵心所欲,全然不顾细节但自成一格。从谈话中我了解到,这不但是辛西娅的画展派对,而是全部东湾艺术家的联展;每年春秋两季,每次两个周末,所有的艺术家在他们的住家工作室举行Open House ,向公众展示他们的作品。熔展览,卖画,聚会,交友,联谊于一炉。

在下一个周末,我拿着辛西娅给我的Open House 明细图在柏克莱转了一个下午。我发现在此地竟有这么多的艺术家在他们的客厅或车库里作画,客厅腾空,置放了画架,车库被改装成工作室,安了天窗,水泥地上蹲着沉重的铜版画印刷机,或者是小型的首饰工作室,车钳刨焊工具俱全。尤其使我心动的是;是此地艺术家生活和创作的平衡,接近自然,居家环境树木葱茏,阳光普照,户内户外生活相得益彰。而我住在旧金山的日落区,室内格局狭小,室外终年雾气浓重,四季不分,就少了户外活动的兴致。最后一桩是;柏克莱有很多具有独特建筑风格的房子,掩藏在青翠迤逦的山峦上,都有很好的景观,窗前可以遥望金门桥,恶魔岛,而价钱只是旧金山的一半。

这是我所喜欢的生活形态,也是当代难觅的‘诗意的居住’。于是决定搬来柏克莱。问题是当时湾区的房价已经向上攀升,任何看得上眼的房子总有多人出价,我屡试屡败,直到第十六次才告得手。好像比以前看的更合适我的需求,总算信了那句话;房子是和人有缘的,是你的就是你的。


这是一幢百年老屋,坐落在离校园不远的小山上,能看见旧金山的天际线,金门桥,谭北山脉,和整个海湾,夕阳西下时云层中透出的霞光格外绚丽。可是到底是年久朽坏,要修理处数不胜数,搬进来第一年差不多没干别的,终日敲敲打打,整旧换新。但并非卖力付出就能尽如人意,不管花再多的精力财力,老房子有很多地方是无法复原的,如微微倾斜的地板,下沉带来的裂缝,所能做的只是加固维持而已。

有一次,一位老太太来敲门,说她在这幢房子里住了三十年,从七岁到三十七岁,度过一段快乐祥和的日子,至一九六六年才搬离,这次去柏克莱加大参加孙女的毕业典礼,想回来故居看看。我把她让进门,四处转了转,她说如年月倒流,参观老房子也像观看一部老电影。还有一次,楼上的房客拿了一具像工兵用的地雷探测器,在后院悠转。我问他为什么?老头说他在市政府查了资料,这房子从一九二一年到一九五四年的房主名叫罗曼诺夫,你知道谁是罗曼诺夫?我摇头,老头很神秘地说;是俄国沙皇啊!当然不是沙皇本人,也许是皇室成员,说不定有财宝埋在后院的。

十年了,我从未在房子里发现任何财宝。不过我喜欢老头的想象力,想象自己住在一幢有故事的老房子里,以前住客的幽灵躲在房梁上,壁橱里,偶尔伸出头来窥视,贼兮兮地一笑。也许,有一天我也会成了一个幽灵,寄居在房子的某个角落,津津有味地窥视新房主的日常故事,悲欢离合。

这故事间接地催生了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白房子 蓝瓶子’,先是在世界日报上连载,然后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就像抽了第一口鸦片,再也停不下来似的,我这个片刻坐不住的人竟然拿起笔来,在十年中完成六部长篇小说(五部在中国出版,一部在美国出版),上百篇中篇和短篇小说,大量的散文。不知不觉地从一个观察者变成一个思索者,以前是面对着空白的画布发呆,现在是面对着电脑屏幕上写不下去的故事发呆。真的想画画,柏克莱有的是人迹罕至的小公园,那里一切都保持着自然的生态,枝干如虹的老橡树,溪边铺满落叶的小径,掩藏在树荫里半倾圯的砖砌围墙,再被夕阳一染,那真像回到十八世纪似的。


柏克莱的生活节奏显然地比旧金山慢了许多,看看我周围的邻居和朋友,好像没人一本正经上班的,最多打个半工,虽然这些人都有高等学位。我看他们更多的脑筋是动在如何使生活更舒服,更随意,这种‘舒服’是包括看更多的书,电影,参加更多的学习班,是的,学习班!哲学教授去聆听生物课程,退休的行政人员参加作曲入门班,某幢房子的大厨房里,花白头发的女士们一面烤蛋糕一面听针灸讲座,而楼上是每逢周六开瑜伽课。这些东东学了并不一定派用场,更多的是兴趣,而兴趣是不能以金钱来衡量的。

千万不要以为这些人是苦行僧,他们才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享受美食,阳光和闲暇,音乐,和前卫电影。夏德克美食街上那几家著名的餐馆总是客满,圣鲍勃罗街上用手抓饭来吃的索马里餐馆也生意不错。周末咖啡馆的桌椅排列在街上,人满为患。有些居民把街道两头一封,开街坊派对。或者,还有几把力气的去健身房,在跑步机上跑得满身大汗。我常常在周末健身房里碰到汤姆,大家脱得光光地在桑拿房里蒸得像龙虾一样,一面说些哪家新的印度咖哩餐馆开出来了,哪家日本餐馆换了厨子,话题总不离口腹之欲。汤姆是谁?哦,苦命的汤姆是柏克莱的市长。


人是受天地制约的,在纽约过日子人都绷得紧紧的,在柏克莱就穿了夹趾拖鞋到处乱逛。十年来,我在这儿看见西装革履的人不多于三五个,为什么跟自己过不去呢?脖子里要套那么根丝绸的绳索,管它是意大利名牌,毕竟还是根绳索。北岛说过;没有闲暇的生活是一种可悲的生活。在柏克莱住下才慢慢体会出这话的妙处来,其实,构成生活的要素并不多,将就过得去的物质条件,丰富的精神生活,还有,给自己留出空间。当然说说容易,真正做到多少就看每个人的悟性和定力了。

懒散也是一种生活形态,古人还说‘懒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你赚再多的钱,除了在银行存款上多添几个零,也只能住在一幢房子里,晚上也只能睡在一张床上,睡眠的质量倒是个问题。安全感?你以为你是谁,钞票保证得了万年平安?算了吧,日子是一天天过的,一个月糟糕的日子也抵不过一天的快乐时光。


快乐时光是以一杯上好的咖啡开始的,并不需要去星巴克或Peet’s,自己煮的也一样美味,知道厨房里有一壶滚烫的咖啡等着,于是在电脑前坐下去就满心欢喜。写得顺是天意,写不出也是天意,反正网上有的是奇谈怪论八卦新闻,浏览一圈,跟人打个嘴仗,放松回来就不停地写下去了。下午睡个二十分钟的午觉,起来去画室,打开音响,端详未完成的画面,拿起笔来画上一二个小时。很快到了放学的时候,接了儿子一起去游泳,人有时需要彻底地扔开所有的生计,学问,文化,所有的烦心事情,赤条条地在碧水里涤荡一番,只注意呼吸的频率,肌肉的用力和放松,享受速度的快感,以及水中出汗的奇妙感觉。在精疲力尽之后,在桑拿房里半闭着眼睛,体味着热气一丝丝浸入皮肤,毛孔,关节,五脏六腑的那种腾云驾雾般的轻盈。哦,一个月六十块钱的月费,可带子女,平均一天一块钱的享受,不贵,真的不贵。

晚饭是重要的一餐,当然是自己做,新鲜而简单,跟家人坐在一张桌子上,吃着热腾腾的饭菜,知道一天又平安地过去了,那种安宁的感觉天长地久。入夜之后,儿子在电脑上玩游戏,一个人自得其乐,哈哈大笑。我则看电视新闻,非洲某地饿孚遍地,伊拉克的什么地方又有炸弹爆炸,死伤惨重,镜头一转,风和日丽,旧金山人举行同性恋花车大游行。那一刻,天堂和地狱一起浮现,住在这块土地上的我们何德何能,竟被上天如此地眷顾?


深夜静逸,躺在床上翻阅安妮宝贝的小说‘莲花’,看着小妮子煞有介事地怨天怨地,喁喁地撒娇,一本正经地打情骂俏。看着看着,不禁会心一笑;真是个‘宝贝’,恰如以前人家睡前要吃的一碗桂花甜藕粉一样。


入睡前,总有一念浮起;哦,日子过得真快。


                                     柏克莱 2009-9-22

3 评论

不用说也知道是好文。
也是十年,懒散也好劳碌也罢,十年之后,终服天命。
什么懒散,文兄是十年硕果啊!

虔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