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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步柏林(3):威廉皇帝纪念教堂中的午祷
三.  威廉皇帝纪念教堂中的午祷


   老远就能看见那座被削去一半的残缺尖塔。一座六角形的新塔立在它旁边,就像风华正茂的青年陪伴着饱经风霜的老者。新塔顶上, 镀金的十字架在阳光下发出夺目的金光 。走近时才看见, 原来这两座塔并立在一座平台上。平台上除了这两座塔楼之外,还有一座低而平的建筑,那是战后重建的新教堂。 整个建筑群像两个并立的巨大惊叹号,静静地站立在柏林市中心。无论从哪条街走过来, 你都不可避免地朝它们走去; 不管你顺着哪条街走去, 只要一回头, 它们就在你后面。残 塔上有几个拱形大窗,昔日它们曾镶着美丽的彩色拼花玻璃,  如今那些大窗空荡荡的,好像失神的眼睛, 望着流淌的岁月。

   弹痕累累的塔楼不远处是柏林动物园, 许多来自各国的孩子们欢笑着,从它下面跑过,到动物园去度过快乐的一天。 它下面的街市是柏林西区最繁华的商业区,街道两旁有很多商店,人行道上还有许多贩卖各种纪念品的摊子,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熙熙攘攘,往来不绝。

   塔楼上残缺的拱形大窗默默注视着这一切。 下面的世界很热闹,它不在其中又在其中。它以历史的惨痛来映照现实的繁华。

   它曾经是一座富丽堂皇的教堂塔楼。 这座教堂名叫“威廉皇帝纪念教堂”,它于1891年动工修建, 至1895年建成, 用来纪念德皇威廉一世。二战其间,1943年11月22日夜晚, 教堂在柏林大轰炸中被炸成废墟,只剩下这座遍体伤痕,塔尖被削掉一半的塔楼。

   我一步一步走上塔楼底下的台阶, 走到塔楼下。砖砌的塔身上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凹陷,那是战争留下的弹痕。从1943年11月的那个夜晚至今, 60年过去了,塔楼上仍然留着烟熏火燎的痕迹。整整半个多世纪的风雨都没能把那痕迹洗去。与我父母那一代人相比, 我是幸运的。战争对于我,不过是历史课本里枯燥的描述,母亲口中遥远的故事,小说家笔下煽情的叙述, 以及银幕上的声光映像。可是此刻,战争就在我面前。那个夜晚震天的轰响,横飞的弹片和血红的火光, 在历史长河里只是一刹那,然而,刹那在此处凝成了永恒。 我伸出手, 轻轻抚摸一个浅浅的凹陷。这就是弹痕 。这就是战争。我抚摸着塔楼, 塔楼默然无语。此时无声胜有声。

   塔楼底部的大厅现在是个陈列室。天花板上仍然保留着精美的壁画, 但是壁画上横七竖八地布着几道宽宽的裂痕。大厅的北墙上挂着16幅大照片,这些照片展示了教堂的历史, 从它昔年的壮美直到1943年11月22日夜晚留下的废墟。其中的一幅照片上,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战争幸存者。他双手捂着脸,坐在路边的长椅上,身边倚着一根长棍,脚下放着一个
破旧的袋子。 也许,失去家园的他, 就用这根长棍挑着仅剩的一点点杂物,茫然无依地在被战争摧毁了的国土上流浪。

   照片旁边的玻璃柜里放着两座模型,一个是大轰炸之前的教堂以及它周围街区, 另一个是教堂和街区现在的面貌。从模型上看来, 当年被炸毁的不仅是教堂, 整个街区都未能幸免于难。 大厅的南墙下有一座耶稣像, 这座雕像曾经是教堂祭坛的一部分。耶稣雕像的右边立着一座来自英国的“钉子十字架”。1940年11月14日, 一座英国教堂被德军的战机炸成废墟。当地的信徒们从废墟里收集了原教堂使用的钉子,制造了这座十字架。  1987年1月7日,这座十字架被赠送给威廉皇帝纪念教堂,两个同样经受了战争伤害的民族终于达成了和解。 耶稣像的右边还有一座来自俄国的十字架。 1988年复活节,俄国东正教会将这个十字架赠送给德国新教的大主教,作为和解的象征。 因此,威廉皇帝纪念教堂不仅向世人展现战争的恐怖,也向世界证明和解的可能。

   柏林重建时期, 市政府曾经考虑过重建威廉皇帝纪念教堂, 恢复它昔日的原貌。这个设想却遭到柏林市民的反对。经过一番争论, 建筑家埃贡·艾尔曼教授提出了一个折衷的设计方案。 他在废墟上加建了一座现代风格的新教堂和一座六角型的新塔楼。新教堂于 1959年动工修建, 于1961年完成。教授手绘的设计图就陈列在大厅里的玻璃柜中。大厅里还陈列了一些昔日教堂的遗物, 它们都保留了战争的痕迹。

   我走进塔楼下六角形的新教堂。 教堂内部的大厅是圆形的, 墙上镶嵌着深蓝色的方格马赛克 。灯光透过马赛克,发出宁静深沉的蓝光。蓝色的大厅犹如神秘洁净的灵界,它把喧嚣的世界阻隔在外,把人们的心念引向一个脱离超尘脱俗的精神境界。在那个 境界里,没有种族,宗教,文化的隔离,一切人世的纷争皆为虚妄。

   大厅正对面的深蓝色墙上,悬挂着一尊线条简洁,造型颇为现代的金色耶稣受难像,金像下面是简单的祭台。祭台前方站着一位身穿黑袍的牧师, 他正在主持午间祷告。

   我在后排的一张椅子上坐下,静静地听着牧师的声音。 他的声音低沉缓慢,说的是我完全听不懂的德语。他停下时, 管风琴奏响,清柔的乐声在蓝光里回荡。

我低下头,双手蒙住脸, 沉浸在深幽的蓝光和宁静的圣乐之中。 右手腕上方的檀香木腕珠滑了下来,垂在腕上,轻轻晃动。我的左右手腕上各戴了一串佛珠, 这两串佛珠自中国,一串是母亲给我的礼物, 另一串来自一个曾经深深伤害我的人,我接受了这串腕珠,是因为我决定与过去和解。 这两串腕珠我已经戴了好几年了,每当我心神浮躁不安时,抚摸它们总能使我镇定下来。

   911那天中午,我在长岛公路上开车东行。 一上高速公路, 我就把母亲给我的这串木制腕珠褪下来, 紧紧捏在手心里。车中后视镜下还挂着一串檀香木佛珠,一百零八颗木珠静静地散发出淡淡的香气。 当时,我的城市正笼罩在浓重的黑烟下,烈火在巨大的废墟下面燃烧。 那天, 所有的次序全部打乱, 变成一团混屯; 所有的信念全部丧失, 内心成为一片荒漠。那天, 我变得前所未有的软弱,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回家”。 巨大的惊恐把我还原为一个小女孩,我是那样渴望父亲和母亲的怀抱。然而,我的父母家人远在大洋彼岸。  当时我实实在在拥有的,只有母亲给我的这串木制腕珠。那一刻,我真正懂得了什么是深及灵魂的孤独。

   快两年了。 那个美丽的初秋早晨。 那天的火, 血,泪。黑衣的牧师,你的祈祷词里,是否也包括了那三千多个瞬间飞去的灵魂?

   那个名叫阿富汗的遥远国家,那个国家由于9.11而遭受战争。如今, 另一个国家依然在战争的阴影之中。此刻,中东的战火正在摧毁和平的希望,每天都有无辜的生命随风而去。当他们的灵魂飞离这个多难的世界时,是否会留下一丝微弱的声音? 然而,谁能听见那悄然而逝的声音?被摧毁的城市和乡村,被残害的生灵,被粉碎的梦想——战争到底能完成什么?几千年了, 人类文明的历史同时也是一部战争史,人类的文明之花难道必须用血泪来浇灌,用残杀来培育?难道真的有某种观念比生命本身更有价值? 我叩问苍穹,苍穹何以无言?

   与墙面的方形相对, 祈祷厅的地面上镶嵌着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彩色圆圈。在幽暗的蓝光里, 我看不请它们是彩色的马赛克还是圆石。它们使我想到1943年11月22日的夜晚。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中, 冲天烈焰腾空而起,教堂美丽的花窗迸裂粉碎,骤雨一般落下,化成我脚下的这些彩色圆圈。从这些碎片中,另一座教堂重新建起——被毁坏的只能被模仿, 不可能被还原。我们的双子星楼也不会重现。尽管在那片废墟上, 将会出现一个新的建筑群。

   背景的深蓝在我眼前幻成一片海。如果深蓝的海象征着永恒,那一个个圆圈就是落入永恒之海中的泪滴。一滴眼泪落入海中,激起一圈涟漪。多少母亲的泪, 妻子的泪, 孩子的泪,滴入了这片海中?永恒之海难道必须由眼泪汇成?哪一天永恒之海才会盛满欢笑,而不是盛满眼泪?

   几千年了, 我们仍然走不出暴力的循环。 我们走不出这个循环, 也就走不出苦难。因为走不出苦难, 我们才渴望救 赎,而救赎必须始于宽恕与和解,宽恕与和解又必须来自我们的内心——当内心不再怀有仇恨时,和解才有可能。
   午间祈祷结束后, 我走到后墙边。墙边站着一支多层烛台,烛台上放着许多点燃的蜡烛。 我点了一支蜡烛放在烛台上。深蓝色的光里, 跳动的烛火像一颗颗闪烁的星星。 我面对着这些来自人们心中的星星, 双手合十,为病中的父母, 为正在青春期里挣扎的女儿,为兄长,朋友, 以及所有今生与我结缘的人们祈祷。

   走出教堂,明亮的阳光和都市的喧嚣扑面而来。 我走到教堂对面的街上。 街中央有座小小的花亭,一个胖胖的中年女人正把一桶桶五颜六色的鲜花置放在木架上。几个金发孩子从我身边跑过。一个印度小贩微笑着向我伸出手臂, 展示挂在他手臂上的一大排镀金项链。 街边有几棵大树, 树下的花坛边坐了一圈游人。我在花坛边坐下,斜对着教堂的残塔。顺着大街看去,街中心的花园里有一座现代雕塑。雕塑是两个彼此相套而又各自断裂的环。 这座雕塑名为“柏林”, 它是柏林的城市象征。这座表现“统一与断裂”的的雕塑真是对柏林最好的描述。 在这个城市里, 历史与现代, 统一与分裂,过去与未来,处处表现出“统一与断裂”的主题。

   浴火重生的凤凰,这就是柏林。 喧嚣中有冷静,躁动中有沉思。 曾经断裂的, 终于衔接,曾经毁灭的, 已然重生。 一切的创伤都会过去, 生命之火永存。热爱生活,期待明天,--然而,明天的希望必须始于今天的和解。
   谢谢你, 柏林, 谢谢你给我的启示。

威廉皇帝纪念教堂残楼


威廉皇帝纪念教堂的蓝色祈祷厅


柏林,断裂的衔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