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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做官做什麼官(舊文)
“他這個人不正常。”鄭嫦經常對她的小姐妹這麼說她的丈夫。她丈夫卜振昌是某市
教育局副局長。以前教育局是個清水衙門﹐但自改革開放以來﹐也漸漸地熱火起來。
從前燒冷灶的人現在來得更勤了。父母為了子女的教育﹐真是削尖了腦袋鑽門路。
都市裡的父母只要有十分之一想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的話﹐那麼這個清水衙門前就
會“抽水馬桶”(車水馬龍)了。

卜振昌也真是個怪人。他在二房一廳單元的那個不大不小的廳裡﹐在迎門的牆上貼
了一張紙﹐上面寫著字﹐像文革中的大字報一樣。這不文不俗的八個字說﹕“君子
自重﹐請勿送禮。”鄭嫦一看就無名火起﹐等卜振昌一出門﹐就一把撕了下來。但
過一天又貼上了。幸好鄭嫦也是大學畢業生﹐知識程度較高﹐涵養功夫較好﹐沒有
弄得家裡雞飛狗跳﹐使鄰居不得安寧﹐甚至也沒有嘀嘀咕咕嘮叨不停﹐只是展開了
一場無聲的拉鋸戰﹕貼上撕下﹐貼上撕下。倒為文具店開了財路。

“不會做官做什麼官﹗”鄭嫦實在忍不住了﹐有一晚對她丈夫說了這麼一句沒頭沒
腦的話。卜振昌坐在沙發上看報﹐抬起頭來看著他老婆﹐好像一時還反應不過來。
一會兒他低下頭去看報﹐只說了句﹕“我不是人民公僕嗎﹖”這句話早就過時了。
只有像他這種老古董還在說。

“我為什麼要嫁給他呢﹖”有時失望之餘﹐鄭嫦會這樣“捫心自問”。他倆是在插
隊落戶時認識的。那時的卜振昌雖然其貌不揚﹐但身強力壯﹐很熱情﹐常以助人為
樂﹐也幫她干過不少活﹐是出名的“戇大”。但戇人有戇福。在插隊落戶艱苦難熬
的歲月裡﹐一個城市女學生會心情孤寂﹐需要一個能體貼幫助她的伴侶。而且最好
是異性的。鄭嫦就看中了卜振昌勤懇老實﹐待人真誠﹐開始談上了戀愛﹐後來考上
同一所大學﹐畢業後都留在城裡﹐就結了婚。兩小無猜﹐幸福快活。到了改革開放
年代﹐時代變了﹐觀念也變了﹐衡量人的標準也變了。真誠老實不吃香了。一切都
得跟錢掛鉤。

“老卜﹐你真是個兩袖清風的好同志。”局長常這樣誇獎他。他只能訕訕地一笑﹐在
喉嚨裡謙虛一下。有一次他聽到局長在對別人說﹕“他真是不識事務。”卜振昌不
知道局長在說誰不識事務﹐但這肯定跟他無關﹐聽過也就忘了。

“你已年過半百﹐該考慮考慮退休後怎麼辦﹖”一天鄭嫦對她老公這麼說。這是旁
敲側擊﹐意思是你工資不大﹐退休後錢更少﹐現在得想法弄些錢退休後用。“退休
後﹖”卜振昌看上去有點茫然﹐過一會兒說﹕“跟老王去打打太極拳﹐下下棋。”
他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鄭嫦有點不知怎麼說好。“老實”能換斤把肉來多好。現
在的豆腐真的賣了肉價錢。她小時候聽她祖母說過﹕“我年輕時﹐常聽到這麼句童
謠﹐說將來豆腐要賣肉價錢。”

“還是下下棋太平。不知道什麼時候太極拳也會遭禁的。”她冷冷地回了他一句。
別人的丈夫都大包小包地往家裡拖。她的戇大丈夫走進走出就是挾著一隻用了十幾
年的舊公文包。她想想心裡不是滋味﹐眼圈紅紅的﹐不知是哭過﹐還是看得眼發紅。


卜振昌心裡也有自己的苦悶﹐別看他平時不聲不響的。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老婆怪
他不懂人情世故﹐知道單位裡的同事都對他敬而遠之﹐什麼事都避著他。他也知道
他們在干什麼勾當。請客吃公飯那是不言而喻的。有人回去時公文包比來時胖了許
多﹐一夜過去﹐早上來上班時又減肥瘦掉了。

他生在紅旗下﹐長在紅旗下﹐是在黨的培養下﹐才有今天這個地位﹐才能發揮較大的
為人民服務的能量。他經常想起毛主席要大家艱苦樸素的教導。毛主席他老人家自
己就是生活儉樸的﹐也從不搞貪污腐敗。雖然他有巨額的稿費收益﹐平時也只不過
吃塊把肥肉﹐最多就是把身邊的女秘書收房而已。他的兒子都是為國捐軀的﹐不像
現在這些國家領導人的子女﹐大發其財。卜振昌知道自己官卑職小﹐無法力挽狂瀾﹐
只能潔身自好﹐廉潔奉公﹐給群眾看起來﹐總算黨內還有那麼一個好幹部標本﹐免
得大家都說整個黨都爛掉了。

做人也真難。要長袖善舞﹐大把弄錢吧﹐雖能取悅老婆﹐不遭同事之忌﹐但萬一被
抓的話﹐鐵窗風味不堪嚐。他又不是中央首長的兒子﹐靠山硬﹐有人保。報上常有
殺雞儆猴的例子。他也只不過是隻雞﹐又不是老虎。但要想處污泥而不染吧﹐常受
老婆的白眼﹐還有諷言諷語﹐再下去怕就到了離婚的邊緣﹐而同事把他當作眼中釘
肉中刺。這種日子不知怎麼過下去。

“老卜﹐”一天局長找他談話﹐“我們局裡有個名額﹐去美國考察學習。”局長看
著他﹐看他反應如何。卜振昌不知局長葫蘆裡賣什麼藥﹐所以面無表情地等局長透
露玄機。局長繼續說﹕“局裡其他領導同志都已出國觀光訪問過。這個名額留給你
的。”卜振昌照例謙虛一下﹕“有別的同志要去﹐讓他們先去吧。”局長說﹕“這
是組織的決定。”既然如此﹐卜振昌也不再推讓。離開這是非之地﹐到外面去散散
心也好。

老婆聽說他要出國﹐臉上開始多雲轉晴。她拿了一張紙﹐在上面寫寫塗塗改改。卜振
昌也不去管她寫什麼﹐只管自己準備行裝。他聽說到國外去都要穿西裝﹐就去買一
套便宜的西裝﹐穿上一看﹐自己覺得一付模樣就像有些電視劇中拍出來舊社會的窮
職員。他想去買套好一點的﹐穿出去可以不丟中國人的臉﹐後來對著鏡子仔細研究
了一下﹐覺得是自己身架子不好﹐什麼好衣服穿上去都是這付模樣。這套便宜西裝
如果穿在周潤發身上﹐一定還是顯得瀟灑自如。算了吧﹐還是省些錢好。他老婆也
不去顧問他置辦行裝之事﹐只是寫自己的東西。卜振昌也沒這好奇心﹐要去知道老
婆究竟在寫些什麼。

在動身前一天﹐鄭嫦扮起笑臉對老公說﹕“你這次能出國也有我一份功勞。”卜振
昌坐在沙發上看報﹐聽老婆這麼一說﹐抬起頭來看著她﹐似乎在問﹕“這是怎麼說
的﹖”鄭嫦看著老公半開玩笑地說﹕“是我平時夫人外交搞得好﹐使你人緣好﹐才
得了個放洋的機會。”卜振昌呆呆地瞧著老婆﹐默不作聲。鄭嫦想“這個人一點沒
有幽默感。外國人還會說聲言不由衷的謝謝。”卜振昌收回眼光﹐仍舊投向報上。
他不能對老婆說﹕“一是其他人出國多次﹐玩膩了。二是要把他支開﹐好放手大幹。”
突然眼前一晃﹐老婆塞過來一樣東西。他停睛一看﹐是張摺著的紙片。他接過來﹐
打開一看﹐原來是張採購洋貨的單子。他似乎恍然大悟﹕老婆這幾天寫的就是這東
西。他摺好往口袋裡一放。鄭嫦見他不置可否的樣子﹐一時摸不准他會不會照單採
購﹐況老夫老妻﹐又不好像小夫妻似地蘑菇他﹐一時臉色又晴轉多雲﹐心想﹕“如
果他一樣不買回來的話﹐我們的路走到頭了。”

到了美國紐約﹐代表團住進曼哈頓中城一家大旅館裡。電梯停在十七樓。卜振昌進了
房間﹐把箱子行李包往床上一擱﹐不忙於安放東西﹐先走到窗口去眺望紐約的夜景。
真是萬家燈火﹐一片光亮。他伸了個懶腰﹐看了一會﹐才放下窗帷﹐轉過身來。他
走到床邊﹐一面打開箱子行李包﹐安放東西﹐一面和同室的人閑聊起來。這是一個
雙人房間。一會兒有人來叫他們﹐說是吃晚飯去。晚飯後集體去附近街上蹓躂一圈﹐
看看紐約的夜市面。代表團的紀律是要集體行動﹐就差沒有像幼兒園的小朋友一樣
手牽手一起走。其實紐約的夜市面還沒有正式開始。他們飛機乘累了﹐就回旅館去
早些休息。卜振昌舒舒服服地洗了個熱水澡﹐換上睡衣躺在床上﹐心裡想著怎樣完
成老婆交下來的採購任務。他不是不想大包小包拎回家﹐討老婆歡心﹐但如果要他
貪污違紀﹐一旦抓住﹐這個代價太大了。這叫“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如果不做
虧心事﹐半夜敲門不吃驚﹐睡覺也安穩。

卜振昌中學時代有個很要好的同學﹐又是鄰居﹐後來那人移民來了美國。因為當時
不方便聯係﹐從未通信﹐但從他家裡人口中知道些他的情況﹐只知道他住在紐約附
近﹐具體地址﹐甚至連電話號碼都不知道。“我真笨。”他想﹐“離開前沒去他家
問個電話號碼﹐現在也可以打通電話敘舊。”他幸虧沒有電話號碼﹐否則一通電話
得打掉他好幾包M&M的錢。

在回程的飛機上﹐卜振昌感到很滿意﹐老婆採購單上的物品﹐雖未曾買齊﹐總算買
到了大部份﹐回去也可以交差了。他想起局長說過的一句話﹕“不論你官做得多大﹐
在老婆面前還是矮上一截。”看來局長也是個女權至上主義者﹐說得通俗一點﹐就
是怕老婆的。古往今來﹐做官而怕老婆的多得很哪﹐甚至有的皇帝還怕老婆呢。老
婆的年紀越輕﹐女權就越大。這是成反比的。卜振昌又想起另一個同學﹐娶個老婆
比他大十歲﹐把他當弟弟般照看。這也未嘗不是一種幸福。

這次鄭嫦總算滿意了﹐想想老公待她還是不錯的﹐所以第二天燒了頓豐盛的晚餐﹐犒
賞老公。卜振昌還喝了些葡萄酒﹐鏡子裡一照﹐臉色紅潤潤的﹐似乎有些返老還童
的感覺。

剛回局裡上班﹐卜振昌就接到市裡的通知﹐是工作調動﹐要他去當市委招待所經理。
這個招待所是專門接待中央和其他省市領導的﹐所以局裡的人都說他升官了。大家
都祝賀他﹐還要為他餞行﹐說是送佛上西天﹐其實心裡是在送鬼出門。卜振昌對大
家的好意都婉拒了﹐拿起那個半舊的公文包就回家去。

鄭嫦乍聽老公調動工作﹐心裡喀登一下﹐想這次不知被貶逐到哪裡去﹐但當聽到是
調到市委招待所去當經理時﹐不禁高興起來。招待所有個餐廳廚房﹐大家眼開眼閉﹐
又吃又拿﹐家裡的伙食全包了。這叫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又叫作福利。但一個月
過去﹐卜振昌沒有往家裡拿回過一塊肉﹐一條魚﹐甚至沒有拿回來過一個肉包子。
有次鄭嫦故意難他﹐在卜振昌要出門去上班時﹐她說今天身體不太舒服﹐晚上不想
燒菜﹐叫他從單位裡帶二隻菜回來。下班回家時﹐卜振昌果然帶回了二個菜﹐一葷
一素﹐後來才知道是付錢買的。鄭嫦氣得胃痛﹐暗暗罵道﹕“狗改不了吃屎的脾性。”
後來一想這個比喻不對﹐就嘀咕了聲﹕“冥頑不化。”

卜振昌在招待所裡處處以身作則﹐帶頭遵守黨紀國法﹐弄得同事都恨得牙癢癢的﹐
又不能咬他幾口。卜振昌心裡明白﹐也不想多結冤家﹐只是“嚴以律己﹐寬以待人”﹐
對別人的事能得過且得過﹐眼開眼閉。但同事們因他是經理﹐總得避著他﹐不能放
開手腳﹐因而心裡老是不痛快﹐巴不得他再高升。而卜振昌自己卻盼望著退休的一
天﹐可以無官一身輕。

一天晚上﹐卜振昌在家裡接到一個十分意外的電話。原來一去多年﹐在美國定居的那
位老同學﹐這次回來探親。同學兼鄰居﹐關係可說非同一般﹐因多年不見﹐所以想
聚首言歡﹐交流一下各人的近況。卜振昌想老同學萬里回鄉﹐自己應該略盡地主之
誼﹐請他吃頓飯﹐但薪水有限﹐外面餐館上不起﹐還是請他到自己招待所裡吃一頓
吧。於是約好明天招待所裡碰頭﹐順便吃午飯。第二天卜振昌上班時先去餐廳廚房
裡彎一下。他對一位年紀較大的廚師說﹕“老張﹐等會有位老同學從國外回來﹐要
來這裡看我。我想請他在這裡吃午飯。幫我準備幾個菜﹐好嗎﹖”老張笑著說﹕
“經理招待國外來賓﹐我幫經理燒一桌上等酒席吧。”卜振昌忙搖手說﹕“兩個人
吃不了一桌的﹐浪費可惜。還是來個四菜一湯吧。記在我賬上﹐發工資時付清。”
商定後﹐卜振昌就去辦公室。十一點多﹐那位老同學如約光臨。席間﹐他們談起各
人的情況。那位老同學到美國後改學電腦﹐在一個大公司裡工作﹐收入不錯。問起
卜振昌的情況﹐他搖頭嘆氣說﹕“現在做官難啊。”那位老同學覺得這句話聽上去
很陌生﹐有點非夷所思。一向是做百姓難﹐哪有做官難的﹖做官的人朝南一坐﹐要
點燈﹐要放火﹐誰敢管他。正疑惑間﹐卜振昌壓低聲音說﹕“現在的共產黨比過去
的國民黨還不如。”那位老同學說﹕“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
以濯吾足。何必要眾人皆醉吾獨醒﹐眾人皆濁吾獨清。”卜振昌覺得有點話不投機
了﹐就扯到別處去。吃罷飯﹐他叫了輛出租汽車把老同學送回去。如果他叫司機小
王送一下﹐也不會有什麼問題。但那是假公濟私。他不干。

那天回到家裡﹐他拿出兩盒西洋參給老婆。鄭嫦呆住了﹐沒伸手去接。她老公從來不
會拿東西回家的﹐除非是買的﹐況且這又是貴重之物﹐他不可能去買的。她不忙於
去接﹐卻先問﹕“這是哪裡來的﹖”“今天跟一位老同學吃午飯。是他送我的。一
盒給媽。一盒給你。”卜振昌彙報說。鄭嫦吃驚地問﹕“怎麼你開始收禮了﹖人家
以後托你違法亂紀的事怎麼辦﹖”卜振昌伸直的手開始有點酸了。他忙把兩盒西洋
參放在桌上。“這老同學從美國回來探親﹐順便來看我的。”他一面說一面脫外套。
“你同學除了探親﹐可能還回來做生意。他會不會托你去外貿局拉個關係﹖”鄭嫦
一面察看西洋參﹐一面問道。“他不是生意人。你放心收下吧。”卜振昌顯得有些
不耐煩。鄭嫦回敬道﹕“我有什麼不放心的。是你要遵紀守法。”卜振昌說﹕“是
呀。我如出事坐牢﹐你大不了站穩立場跟我離婚。”他老婆火起來﹐提高聲音說﹕
“難道我要害你去坐牢不成﹖”卜振昌說﹕“我沒說你要害我坐牢。我如坐牢後﹐
你可以跟我離婚﹐不受牽累。”卜振昌本來想老婆見了兩盒西洋參會高興的﹐但不
收禮的人偶而收了次禮﹐反而引起爭吵﹐真非始料所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