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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在清醒和恍或之间——我读小团圆
在清醒和恍或之间——我读‘小团圆’


很难想象如果没有酒,李白会写出什么样的诗来?曹雪芹举家食粥,酒还是要赊的,否则我们就读不到‘今日葬花人笑痴,他日葬侬知是谁’了。鲁迅胸中的块垒重重,写出来的文章也是横眉冷对,但咸亨酒店的女儿红和茴香豆被他写得脍炙人口。想必也是常常用酒来浇胸中的块垒的。我可以断言;文人不喝酒,文章至少逊色一半。古希腊的酒神司掌文艺,不是没有缘由的。人人眼前的‘现实’都是干巴巴的难以下咽,只有在半醉半清醒之间,才能文思涌动,下笔千言,写出传世的妙文章来。

没人考证过张爱玲喝不喝酒,从她早期的小说文章看来是不喝的,文理清晰,逻辑严密。但是,我向你担保;她写小团圆时必定是醉醺醺的。说来那段时间她和美国丈夫赖雅一起生活,鬼子文人不喝酒的我倒还没见过,一杯在手,瑞兴逸飞,嘴巴都嘻到耳朵边上去了。张爱玲也许就在那个时候被拖下水的也未免可知。大家享受Happy Time,你端杯桔子水自己也说不过去。


好好好,我不跟你争论,没有人想把你的偶像张爱玲描述成一个酒徒。我们还是就文论文好了;来说说这本洛阳纸贵的小团圆,不知你看出来没有,这部小说显然跟我们读过的张爱玲所有作品都不同,首先是它的文本结构松散,述事随意。再回想一下她的‘第一炉香’和‘金锁记’或是‘倾城之恋’,那些文本是怎样地丝丝入扣,好像从第一个字起,一根线似的串到底,形形式式的人物,心理,场景的转换都交代得巨细无遗,想要略去一段章节,删去一个次要人物也难。这本小团圆却是开无轨电车,天马行空,想到哪写到哪,看得人吃力,人物出场是杂芜的,角色之间的关系是交代含糊的,而前后时空都打乱的,一面写她和邵之雍在客厅缠绵,笔锋一转,没有任何铺垫地写到几十年后她在纽约打胎的景象。随心所至,散乱而灵动,那种在恍或的潜意识里游泳的感觉是她以前的作品中所没有的。

篇幅关系,大段的文章就不引了,试看她某几段描写,“我真喜欢红绿灯,”过街的时候她向BEBE说。“带回去插在头髮上吧,”BEBE说。

这不是呓语又是什么?但又是美得恰如其分的呓语。

又如;那痛苦像火车一样轰隆轰隆一天到晚开著,日夜之间没有一点空隙。一醒过来它就在枕边,是隻手錶,走了一夜。

又如;九莉对自己说:“知己知彼’。你如果还想保留他,就必须听他讲,无论听了多痛苦。”但是一面微笑听著,心里乱刀砍出来.砍得人影子都没有了。

又如;两星期后,一大早在睡梦中听见电话铃声,作U字形,两头轻,正中奇响,在朦朧中更放大了,钢啷啷刺耳。碧绿的枝叶扎的幸运的马蹄铁形花圈,一隻隻,成串,在新凉的空气中流过。

这些看来陌生但绝对贴切的意象,并不适合在早期结构精密,语言平伏的小说中呈现出来,用在这部呓语般地意识流小说中却是天衣无缝。是的,如春汛般的意识流,突然之间就汹涌起来,泥沙俱下,滚滚黄汤顺流而来,在水面上漂着紫蓝色的眠床,和女人豆沙色的丝袜,蔫掉的大朵白玉兰,艳丽而无序,杂乱又缤纷。


张爱玲是很在乎作为一个小说家的形象的,因为除此之外她在这个世界上一无所有。这就是为什么辛苦写了多年的小说,临到要拿出去时又踌躇再三,举棋不定;宋淇说怕被胡兰成利用之借口根本不能成立,写作之人还怕书中人物爬出来作怪?张爱玲的我行我素是有名的;当年胡在那种境地,她又顾虑过了什么?胡在落难逃命途中,生死莫测,她还追了去,在乎过没有?再说,胡兰成是个既有野心又有城府之人,如果在一个女人的小说里自己对号入座,还要沾沾自喜,只会被人当个笑柄。

说穿了,张爱玲真正在乎的只是自己;当年写的小说像是出客,衣服行头挑了又挑,拿起放下,皮鞋发型首饰挂件必是件件配套,临出门之前还不忘在盥洗间里关紧了门,在镜前仔细地补妆,务求头光脸滑,一丝不苟地见人。现在这本小团圆,是请人上门来,房门一开,女主人却是披了件浴袍,腰带也没系好,醉眼迷离,脸色酡红,云鬓散乱,脸上的妆也渗出了油底,唇膏也糊掉了。房间里更是不堪,床铺凌乱,野男人的一只袜子塞在枕头底下,床下的蚊香盘里堆满了烟蒂还没倒掉,母亲和三姑的亵衣触目惊心地摊在茶几上没收拾起来,在后房间抽大烟的父亲和继母还要不识相地探出头来张望。讲起话来更是前言不搭后语,似疯还癫,待客的态度也是一下子心旌荡漾,一下子又百念俱灰。虽说这是人生百态最为无拘的一刻,率性恣意,殊为可贵。但凡夫俗子又有几人能懂?他们读了之后只会掩嘴嗤笑,窃窃私语,做张做致地端出一幅贾府前石狮子的干净相来,没由来把以前那个规矩冷静,精细出挑的形象抹个一干二净,那又何苦呢?

这就是为什么张爱玲香汗淋漓地写完小团圆,寄到宋淇手里却又叫他销毁,说了之后又不顶真,虚晃一枪打个过门。其实张爱玲心里对自己的文字珍爱无比,文字就是作家的生命,哪有轻轻巧巧地把十来年生命一笔勾销的?

张爱玲只是不愿意让人读出她的醉态。


一辈子清醒的人肯定活得吃力,也无趣。我们人类的理性认知范围其实是很狭隘的,一般的人不会认识到这点。心理学的开山鼻祖荣格老先生说:人的潜意识是一条深不可测的暗河。我们人类社会的大部分活动,都受到潜意识的左右和操纵,历史上,现实中各种看来解释不通的事情,细细察究下来都和潜意识有关,只是我们不自知罢了。

但是写小说的家伙必须明白这点;一部小说如何展开?情节为何这样发展?不同的人物的心理落差又在何处?写着写着就发现理智和潜意识的界限不是那么容易分清,就好像清醒时看人一个脑袋两条手臂,而沉醉时看人就有千百张脸孔了。

对小说家,你不能贸然去评判孰对孰错,历史上大部分作家都是酒鬼,阮藉猖狂,李白落拓,跟酒都脱不了关系,杜甫肯定是喝闷酒的,白居易喝酒是要女人陪的,金农上杀场之际还惦记着绍兴酒和五香茶干同吃,竟然有火腿的味道。在西方,海明威是个酒精中毒者,亨利米勒是当掉裤子也要喝酒的,马尔克斯的酒糟鼻子一览无遗地说明问题。你以为他们只是图个口腹之欲?非也,所有的作家都寻求一种在清醒与沉醉之间的写作状态。

好了好了,再说下去就要把张爱玲给捎进去了,还是就此打住。

身为一个东方女性,张爱玲天性谨慎,清醒地观察着人间百态。早年间写的那些短篇,虽然是叫好又叫座,但名声不出华语文坛。到了西方之后,无论她怎么努力也无人赏识。缘于在五六十年代,西方的文风早已转向,说得太精巧的故事没人要看,看重的是个人的特殊感受,自我的解剖,精神上的错位,甚至认知上的谬误。在写作手法上并不要求清晰明了,学院派的完整。而推重跳跃性的叙述,无厘头的突兀,逻辑的庞杂混乱,用语的极端个人化,题材单薄些也没关系,人家读不懂也没关系,一句话,作家首先为自己写作,记录他作为独特个体的一切感受,然后,你们读者还有兴趣的话,请自便。

这就是为什么普鲁斯特在床上躺了二十多年写下的‘追忆似水流年’久盛不衰,个人独一的经验是当代写作的重点。

在美国度过几十年,张爱玲不可能不察觉到自己以前文风的老派,拘泥,和为物所役。在屡次碰壁之后她决定要实验一种全新的文风,这就是‘小团圆’的基调——沉醉于个人的经验。


比酒更能使一个女人沉醉的,是性,除此无二。

在这本‘小团圆’之中,读者看到的并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作家,讲述一个抖得开又捏得起来的故事。更贴切地说,我们看到的是一本散乱的日记,一个情窦初开,冲动又压抑的女人写给自己的私房话,在日常现实中,哪怕在那个守旧的时代,性的暗示绵绵不断,母亲和三姑都是新派人物,身边又没有男人管头管脚,所以无时无刻不在追求作为一个女人的最大饱满——性和性心理的满足,她们并不自觉,但言语行动,心理的泄漏都被她一一看在眼里。父亲那方面却做出了很坏的例子;末世的不作为,沉堕,懒散,生命在鸦片烟榻上一天天萎靡。再加上身边各式女人都早早嫁了人,像还没开放的花就败掉了,男人又是如草绳扎了豆腐,都是些提不起的货色,再加上自己对自己的外貌没有信心。这一切都使她内心有一种急迫感,所以当邵之庸那么主动的一个男人出现在视野中,她就很难把持自己。那种由远到近,一步步逼近来的强横气息,不由得她不迷醉。篇幅中所描写的一个未经人事的女人,既惊恐又盼望地一步跨过那条门槛,整个过程中显现出来的生涩,懵懂,稚嫩,不经意间闹出的笑话,直到最后的水到渠成,全是一个女人心中最为陶醉,最为追忆的酵素。有了这点酵素,生命这缸酒就醇厚飘香了。

张爱玲在醉意朦胧中看出去,世界上只有这么一个男人,哪怕他是南京伪政府里的一员,在战后是要被追究的。哪怕他已有老婆,而且还不止一个。哪怕他到处沾花惹草,还写了信来跟她神神叨叨地摆显。她是一头扎进去的,带了酩酊的醉意,就像醉酒驾车的醉鬼眼里看出去一路绿灯那般,她才不管等会是吃罚票还是抓去坐牢呢。张爱玲并非是个市井妇人,她看报,知道形势,申时度势,对政治的走向比常人有更深的了解,心中早就知道这是一段不会有结果的孽缘,但是,也许正是这种没有希望的结局,这种在现实中悲苦而在情怀上悠永的浪漫,使她迷醉,也使她沉沦。

纵观张爱玲一生,我们以前倾向于为她挂上‘作家’,这个干巴巴的,中性的牌子。但有了那段经历,我们不得不承认,她同时是个女人,不折不扣的,如假包换的,所有的花瓣枝蔓,所有的潮汐涌动,所有的春华秋实,一丝一毫都不少。


此书一出版,一片哗然,捧场喊好的有,跳脚叫嚣的有,掬泪叹息的有,点点戳戳的有,撅起屁股扒在门孔上窥探的也有,林林总总百态,不一而已,果然被张爱玲料中了。

张爱玲大可学学那个东晋狂士,在自家屋里自在地裸袒。对跑进来指手画脚的家伙们,斜起醉眼,大声叱斥:你们跑进我的袜筒管来干什么?


其实,最好读小团圆的办法是;张爱玲醉意朦胧地写,我们醉意朦胧地跟在后面读,读到哪儿是哪儿,云里雾里,不求甚解。        
                                      

2009-4-21柏克莱

(请勿转载)

15 评论

这个评论挺靠谱的!

这书如果换个作者姓名,肯定就门庭冷落了。
与其说大家爱文学,不如说大家爱八卦,
特别是张的八卦。
                        

胡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