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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记忆碎片

第一块碎片:生



我出生时很不老实,两个膀大腰粗的护士抓住我乱蹬的两条腿,拔河一样喊着号子往外拽。终於我拔输了,被薅出来。后来我在同龄人中鹤立鸡群,归因我有两条细长如仙鹤般的腿。

爷们么,输了就输了,没什么可抱怨的,我躺在那儿很安静。我肚脐眼以上部分直到脑门乌黑,肚脐眼以下部分至脚趾雪白,我是个死胎。

一个矮小的男人手足无措地看着疼昏过去的老婆和半黑半白的死儿子,掩脸哭泣。

护士很生气,呵斥说小孩死了可你老婆没死以后再生别哭了烦死个人,说完把我拎起来向门外走去。门外有个垃圾箱,专门扔那些不肯老老实实出来的孩子。刚来人世就不老实的孩子,长大肯定不老实,所以扔了也好。

等等!老护士长正好巡视过来,接我过去,仔细瞅瞅我那张李逵一样的黑脸,笑了,她把我倒提过来,狠狠给了我左屁股蛋子一巴掌,我於是愤怒地哭了。

从此我的左屁股比右屁股大一圈。我爸以后揍我的时候,鞋底也总喜欢往左屁股上抽,我左屁股越来越大,沉甸甸像女人的大乳房,颤悠悠直往下坠,弄得我走路老往左偏移,走着走着就转一个圆圈。圈大圈小根据我的兴趣和周围环境而定,要是碰上耍猴的或崩爆米花的,圆圈就大些。别的孩子从家里到学校走20分钟,我一般得一个小时。我总迟到,我更热爱早退,老师们不喜欢我,我於是就不迟到也不早退了,我旷课。不过也不是所有的老师都不喜欢我,上体育课,用白石灰粉在操场上画圈,没人愿意干这活儿,那玩意儿烧手。我总是自告奋勇,我画的圈,那叫圆!老师就喜欢我,说,嘿!这小子会画圈!体育老师可能不知道,我数学语文考试的时候,卷子上的圈比这圈可圆多了。

我在保温箱里躺了一星期,黑的部分慢慢转白,白的部分慢慢变黑,最后上下一致,不黑不白,我和谐了。

第二块碎片:性



一群穿雪白制服戴雪白大盖帽的人从囚车里押出一家四口人。

小伙子没腿,下身缠块破布,身上稀里哗啦挂着铁链子。他坐在地上,眼珠子飞速转动,吸引了所有围观者的眼珠子。我很羡慕,日常生活中我总试图让人注意我,然而无论我怎么撇嘴眨眼做怪相,人们也不围观我。我后来对着镜子练习转眼珠子,可就是转不了小伙子那么快。

那个姑娘,她可真漂亮,轻轻用手安抚小伙子的脸。

老年男人很像电影里的中央首长,就是不停地哆嗦。我一直盯着他的裤裆看,希望看到点儿什么东西,比如黄色液体什么的。我有点儿失望。

老妇人满头白发,她俯下身,轻轻亲吻小伙子额头,又握握姑娘的手。

派出所所长大老蟑对看热闹的人大声说,这是北京来的现行反革命家属,来咱们这儿改造,大伙儿不能和他们来往,说完冲那群大盖帽谦卑地笑笑。

一个大盖帽回笑了一下,走到老夫妇身边,很客气地说,林主席,林夫人,您看,咱们,是不是也该上路了?老两口默默坐回囚车, 囚车拉响警笛驶远了。

那姑娘和小伙子住我家隔壁,她让我叫她林姐,她的声音可真好听,她说我可以叫她弟弟大林。

总有地痞流氓围着她的院子转悠,吹口哨,说脏话。

一天夜里,我听见林姐哀求哭叫,大林狼一样嗥。  

我跳下床,进厨房操起菜刀往外走。我爸惊慌失措想拦我,我冷静地对他说,你,给我站到一边去,立刻!现在! 我爸很听话,给我站到一边去了。

我踹开房门,看见床上一截黑糊糊的屁股压着一截雪白女人的身体,呼哧呼哧很快活地上下抽动。大林被铁链子拴在柱子上,很激动。

我仔细研究了一下那抖动的两瓣儿黑屁股,发现左屁股比右屁股肥大许多,他妈的跟我一样!这发现让我兴奋,我於是像切西瓜一样把菜刀切进了那瓣肥一些的屁股里,屁股弹起来,带着我的菜刀连蹦带跳跑了。

刘杀狗很忙,一溜子狗排着队等他杀。狗通人性,狗们知道大限已到,都很垂头丧气。有性子烈的,跳起来挣扎嚎叫,主人就连忙递烟,说刘师傅我加两毛钱,拜托您先给我解决了,这狗叫得怪吓人的。於是那性子烈的就先被解决了。

一大帮孩子围着看,很兴奋。

我挨个儿研究每一条即将走上刑场的狗脸上的表情。我天性喜欢琢磨,有极其丰富的想象力。我挺遗憾狗们不会说话,要不然挨刀前喊几句口号,比如说打倒全人类!伟大的狗们万岁!替狗们报仇啊!狗世界一定会来到!胜利最终属於狗!一定很好玩儿。

下一个!刘杀狗杀气腾腾地吆喝。我注意到那条大黑狗被牵起来的一刹那间,热泪夺眶而出,但它很驯服,不叫。

我走上前,说,这条狗我买了。

去去去!你个小屁孩,狗主人很不耐烦。

这条狗我买了,我冷静地又重复了一遍。

哟,玩真的,你给多少钱?

你要多少钱?

不多,十块。

我知道这是个很大的数目字。好,我现在回家去拿,不过,我回来之前,你要敢把这狗杀了,我跟你没完。

我径直跑进我爸妈的卧房,手起斧落,抽屉打开,两张十元票子,我拿起一张,想了想,又钻进厨房揣了几个馒头在怀里。

我把狗牵到林姐家,指着林姐说,大黑,好好保护林姐,以后要是有人过来欺负她,你给我往死里咬。大黑点点头,摇摇尾巴走到林姐腿边趴下,昂起脑袋,目光坚定。

我很满意。

我对林姐说,林姐,我得亡命去了。

在山洞里呆了三天的我前胸贴后背地回到家中,受到了英雄般的欢迎。家里人都含着热泪,他们以为我已经被狼嚼了,除了我爸,他安慰我妈说你不用担心,你这个儿子饿急眼了敢把狼崽子从狼窝里薅出来给嚼了。

我爸看见我,习惯性地脱下左脚上的鞋,用标准的姿势攥在右手上,瞄了瞄我左边的屁股。

我妈厉声说, 你想干啥?干啥!

我爸翻翻眼睛,说我想换双鞋,不行么?

我喜欢写日记,那天晚上,我在日记中写到,用暴力弄钞票比偷偷摸摸容易得多,但成功后必须立即逃跑,躲一段时间,再回来,就没事了。过几天我又用香橡皮把这段话擦掉了,我觉得这有点儿像描写抢银行的。我可不是抢银行的,长大了抢不抢我不知道, 但至少现在还不敢。

一天下午,没有一丝丝风,阳光很好。我百无聊赖,钻进林姐屋里跟她聊天,我喜欢听林姐说话,她的声音真好听。聊了一会儿,林姐说我的洗澡水烧好了,我得洗澡了。

我磨磨蹭蹭不愿离开,林姐说那你帮我搓搓背吧。我搓着搓着就觉得下面难受,我说林姐我帮你搓搓前面,说完我沾满肥皂沫的双手从她掖下伸过去,抓住了两团温软的肉。 林姐很温顺,我於是攀山越峰,滑向平原,趟过草地,冲进温泉 ...... 门响了一声, 我和林姐同时扭回头, 大林的脸在门缝间晃了一下,消失了。

第三块碎片:死



大林依然拴在门柱上,我蹲在对面和他闲话。我偷了我爸半盒乌江烟,我们俩对抽,聊天儿。

大林,你原来干啥的?

我是搞导弹研究的。

你的腿咋弄的?

武斗被别人打坏了。

武斗就是打架吧?

差不多这意思。

为啥打架?

为了捍卫一个女人。

我也为了捍卫一个漂亮女孩打过架,我把那男的打得鼻口窜血,他是我们班长,打完架那天晚上,那女孩就让我摸她了。你为她打架的那个女人漂亮吗?你摸她了吗?

不许胡说八道!只有伟大领袖毛主席才能摸她,她是毛主席的夫人,是一个伟大的旗手。

这样啊,你太傻,不管谁的夫人,不让摸,我就不为她打架。

大林的眼珠疯狂转动起来,我知道谈话该结束了,我得离开了,大林开始犯病。大林犯病时属凶狠攻击型,医生给开的药方是铁链子,每天24小时使用,因为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犯。

一天晚上,冷得厉害,滴水成冰。

我惦记林姐和大林,抱了一大块焦炭送过去。果然,林姐把两床被子都披在大林身上,自己冻得嘴唇青紫。火生起来,旺旺的,屋里很快暖和了,我说林姐你睡吧, 我陪大林唠唠磕。

林姐睡了,灯光太暗, 我没注意到大林的眼珠已经飞快地旋转起来 ......

门外,那个屁股蛋子被我切成三瓣的流氓手提鱼钩鱼线,蹑手蹑脚摸过来,大黑警觉地叫了一声,“汪 ” ...... 我猛一扭头,大林的铁链子“呼”地套住了我的脖子。疯子力量大得惊人,我的脖子立刻给勒断了,临死前我听见大林一句话,我叫你摸我姐。

...... 黄沙飞扬,柳枝飞舞。

奈何桥旁,我喝了王婆一碗味道还不错的汤,乐呵呵地在黄泉路上小跑着,很多人乐呵呵地小跑着,阎爷说要集体接见我们。

后面就传来一阵狗吠,我扭头一看,大黑,你怎么也来啦?大黑很难为情,吞吞吐吐说你被勒死那天夜里,有人往院子里扔了一块肥肉,我一口吞下去,哪儿知道肉里藏着一个小铁钩子,带倒刺儿,我吐不出来也叫不出来,被牵到野地里,给砸死了。那人把我弄死后,窜进林姐房子,我听见林姐大哭,大林大叫,那人大笑,说, 我代表人民群众操死你这个资本家的臭婊子。

我忍不住笑起来,说你为食死,我为色亡,咱俩这叫死得其所,殊途同归。食色性也,说得真好。大黑一脸迷惑地看着我,我说,嗨!你没上过学,不懂这个,咱们继续上路吧,阎爷等着呢。大黑摇摇尾巴说好。

哎呀! 我突然大叫起来。

大黑说你怎么啦! 想林姐啦!呵呵!

我说, 不是想林姐了, 那个卖迷魂汤的王婆是假冒的!

你怎么知道?大黑问。

迷魂汤的功能是喝完了你就忘记一切,从此每天在阴间快快乐乐。你看现在咱们还能这么清楚记得人间的事情,这汤肯定是假的,她他娘的还卖得贼贵,100块钱一碗吧, 走!回去把钱要回来!

我操!大黑咬牙切齿地说,造假造到阴间来了,我回去咬死这个狗日的!

我白了大黑一眼, 说, 大黑, 错啦, 你才是狗日的, 她是人日的。

大黑不好意思地笑了, 说, 管他呢, 人日的还不如狗日的。

我大声喝到,大黑, 你越来越放肆了!

大黑赶紧低头,嘟嘟囔囔地说,对不起主人,我忘了你是人了,看来那迷魂汤多少管点儿用,也许汤是真汤,王婆往里搀水搀狠了点儿。

我顿时一阵心酸,长长叹了口气,眼泪簌簌掉下来,说,狗也好,人也罢,现在咱们都是鬼了。我不该这样训斥你,你以后也不要再把我当主人,在阴间除了伟大的阎爷, 鬼鬼平等,现在咱们是平等的。

第四块碎片:醒



我从梦中醒来,拧亮台灯,一脸的泪水。

柔和的灯光下,老婆熟睡着,看上去象个橡皮人,我疑惑地摸摸她的脸,她被我摸醒了,气呼呼地说,还想做呀,有够没够啊你!这都几点了?我赶紧说,对不起! 你睡你睡!

我忽然惊慌起来,以冲刺的速度奔进孩子们的房间。我踢歪了地上的加湿器,带倒了墙边竖着的吉它,然后撞翻了那排架子鼓。我打开灯,孩子们从床上坐起来,揉着睡眼惺忪,愤怒地望着我。我顾不了那么多,凑上去把每个孩子都细细看了,不错!都是我的孩子!我赶紧解释,对不起啊宝贝们,爸爸昨晚上忘了跟你们道晚安了,现在给你们补上啦,对不起!你们睡你们睡!

可是我心里还有什么放不下,就在屋里转悠,最后转悠到狗笼子旁边,大黑躺在里面龇着牙翻着白眼死了一样,我赶紧伸手揪它的耳朵,把它给揪醒了,大黑很不满意, 冲我“汪”了一声。对不起!你睡你睡!

我再也睡不着,我想我是目前唯一醒着的人。

你在梦游,心理医生对我说。

9 评论

有点新狂人日记的味道。:))

weil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