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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 明清小说外围论

明清小说外围论

东西方"醒世小说"比较谈 —"三言""两拍"与《十日谈》

于平


冯梦龙把自己编辑的三本书命名为《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决非信手拈来,无论喻世、警世都是为了醒世。无独有偶,十四世纪中叶的意大利小说《十日谈》也被作者薄伽丘称为"一百篇'醒世小说'"。打开"三言"、"两拍"和《十日谈》,它们都讴歌自我发现与觉醒,突出地描写了尘世享乐和尘世利益。在交织着历史和现实投影的令人眼花缭乱的生活画面上,充斥着罪恶和无耻,流淌着金钱和肉欲,燃烧着爱情和嫉妒,混合着眼泪和鲜血……确实,在东西方各自被作者称作"醒世小说"的《十日谈》和"三言"、"两拍"表现出了许多惊人的相似之处。"三言""两拍"和《十日谈》堪称具有世界影响的作品。《十日谈》产生于十四世纪中叶(约1350-1353)的意大利。在西欧各国中,意大利是资本主义发生最早的地区,是得风气之先的文艺复兴运动的发源地。晚了两个世纪的"三言"于明末清初传到日本,对日本的通俗文学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十八世纪时,日本的冈田白驹、泽田一斋师徒二人从"三言""两拍"和《西湖佳话》中选出部分作品译成日文,编成日本"三言",即《小说精言》、《小说奇言》、《小说粹言》。由抱瓮老人选编"三言"、"两拍"而成的《今古奇观》是第一部被介绍到欧洲的中国小说集。1893年,法国巴维尔译的《小说与故事》中,收了《灌园叟晚逢仙女》、《李谪仙醉草吓蛮书》、《俞伯牙摔琴谢知音》等篇。英国、德国都有《今古奇观》的选译本。当时,中国小说流行在欧洲的文坛。德国的著名诗人席勒读了《今古奇观》后惊讶不已,写信给歌德说:"对一个作家而言,……埋头于风行一时的中国小说,可以说是一种恰当的消遣了。"西方大诗人的话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它至少表明东西方的审美观有许多共通之处,无论《十日谈》还是"三言""二拍"都是人类的优秀文化遗产。

"三言"、"两拍"的问世,不是西方文艺复兴运动直接影响的结果,是我国自身经济、社会生活和哲学思潮变化发展的产物。东西方的醒世小说相似是由于彼此平行而又相近的社会所造成的,明代中叶以后,手工业、商业在我国得到了迅速的发展,商品经济空前活跃,它极大地刺激了人们对于尘世利益和尘世享乐的追求。当时以李贽为代表的后期王学左派,公开主张言"私"言"利",把"好货好色"作为人生的自然需求而加以肯定,对长期来禁锢着人们头脑的"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学教条提出了勇敢的挑战。反映到文学创作中,反对禁欲主义和蒙昧主义、宣扬人的七情六欲很快成为一个普遍的主题。东西方的"醒世小说"都有那些相似的内容和思想?下面让我们做一个大致扫描:

(1)撕开教会伪善的面纱

《十日谈》是一部集中向教会展开攻击的文学作品。薄伽丘生活的时代,以教会和世俗封建主为代表的封建势力在欧洲占据着统治地位。教会的职能主要是对人民实行全面的精神统治,无孔不入地渗透到人民生活的每一个方面。教会就是真理的化身,它至善至美以至神圣不可侵犯。已成为当时封建制度的主要精神支柱,而薄伽丘却以犀利的笔触,深刻揭露了教会的虚伪与腐朽。在《十日谈》中,不仅神父一个个都是荒淫无耻、阴险狡猾的家伙,而且教堂、修道院也完全成了藏垢纳污、为非作歹的场所。小说以艺术的描写告诉人们,在教会所宣扬的禁欲主义的背后,实际实行的却是纵欲主义。从而无情地撕破了教会崇高神圣的外衣,显露了它的原形。

"三言"、"两拍"诞生在明代中叶以后,那个年代是一个宗教甚嚣尘上的时代。儒佛道三教合流成为我国政治思想舞台上一种特殊的力量。正德时武宗的佞佛,嘉靖时世宗的崇道,万历时神宗的复又佞佛,在最高统治者的宠信和重用之下,和尚和道士相继成为我国社会的特权阶层,他们被封官晋爵,委以重任,炙手可热,势焰熏天;而这些佛道信徒之所以得宠,只是在于他们向最高统治者提供了荒淫生活所需要的闺帏方药。"成化时,方士李孜、僧继晓已以献房中术骤贵,至嘉靖间而陶仲文以进红铅得幸于世宗,官至特进光禄大夫柱国少师少傅少保礼部尚书恭诚伯。"(鲁迅《中国小说史略》)这在当时已是司空见惯的事。因此,产生于这一特定历史条件下的文学作品,只要它是揭露和攻击世俗封建制度的,必然也会把攻击的予头首先指向宗教僧侣势力。《十日谈》的故事历数和抨击教会的罪恶。整个作品之总纲第一天故事里,作者写了一个叫亚伯拉罕的犹太人,听了好友的苦劝准备改奉天主教;他来到罗马,想亲眼看看上帝的使者教皇的生活作风。不曾料看到的却是:(教皇宫庭里)从上到下,没有一个不是寡廉鲜耻,犯着'贪色'的罪恶,甚至违反人道,耽溺男风,连一点点顾忌、羞耻之心都不存了,因此竟至于妓女和娈童当道,有什么事要向廷上请求,反而要走他们的门路。不仅是这些,他还看透他们毫无例外,个个都是贪图口腹之欲的酒囊饭袋,那种狼吞虎咽,活象是头野兽。他们首先是色中饿鬼,其次就好算得肚子的奴隶了。""那儿的修士没有一个谈得上什么圣洁、虔敬、德行,谈得上为人表率。那班人只知道奸淫、贪欲、吃喝,可以说是无恶不作,坏到了不能再坏的地步。这些罪恶是那样配合他们的口味,我只觉一个神圣的京城,而是一个容纳一切罪恶的大洪炉!

下面便引出许多嘲讽的故事。在这罪恶的渊蔽里:一个小修士犯了色戒,勾引诱骗了一个佃户的女儿。院长发现了这一奸情,同样卑鄙地奸污了这个姑娘,并想把小修士"打入牢房,关禁起来",以使"那个小宝贝"归自己一个人享受。一个叫费利斯的修士为了勾引朋友布乔兄弟的妻子,假称教给布乔一种修成圣徒的秘法,把他支开,自己乘机去和他的妻子寻欢作乐。还有一位"言语举止都十分圣洁"的修道院长,看上了一个农民的妻子,于是用药酒使这位农民人事不省,禁锢在地窖里。院长就乘机和他的老婆私通。那女的怀孕后,又把农民放回了人世去做孩子的爸爸。一个自称为亚伯度的坏蛋,摇身一变,成了法兰西斯派的神父,这个神父愚弄一个女人,说是加百列天使爱上了她,然后自己扮作天使模样,就去和她幽会,以此来满足自己的私欲。神父如此,修女也好不到哪里去,第九天故事写一所女修道院的修女犯了奸情,其他修女发现后去报告院长,孰料女院长正陪着一个教士睡觉,慌忙中拿教士的短裤当作了自己的头巾。上梁不正下梁歪被那个修女当众揭穿,满口仁义道德的院长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乖露丑,无地自容。作者要揭示的是:在圣洁的外衣下掩藏的一颗"堕落的灵魂和卑劣的居心"。而这种堕落和卑劣,正是被禁欲主义所扭曲了的人性的变态反映。对佛道二教和禁欲主义的抨击也构成了"三言"、"两拍"的重要内容。在这两部小说中,无论写僧还是道,都是贪淫奸邪的色中饿鬼;无论写寺还是观,都是藏垢纳污的罪恶场所。"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这些标榜色空的众多僧、道、尼没有一个不是以奸淫贪鄙的面目出现的。与《十日谈》相比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醒世恒言》《汪大尹火焚宝莲寺》,写一伙佛门弟子贪淫奸恶,利用善男信女求嗣心切,在寺中设子孙堂,哄骗妇女到堂中住宿;堂内却俱有暗道可入,至夜深时和尚便来轮流奸宿。《初刻拍案惊奇》《酒下酒赵尼媪迷花,机中机贾秀才报怨》,写一个观音庵中的老尼,平时把徒弟当作粉头,陪人歇宿,得人钱财;后又与一个浮浪子弟串通一气,设计玷污了一个正经女子,自己也从中渔色,肆意淫乐。《初刻拍案惊奇》《西山观设?度亡魂,开封府备棺追活命》,则写西山观一个道士黄知观,平时不仅养着两个道童,耽溺男风;而且借设坛为由,勾引寡妇,以至因奸唆杀人子,最后死于非命。又如《初刻拍案惊奇》《夺风情村妇捐躯,假天语幕僚断狱》,写一个寺院的老和尚和徒弟搞同性恋,后与徒弟因争夺一个农妇,竟下毒手杀死了村妇。类似的例子举不胜举。

我们把上述例举和《十日谈》的有关内容稍加对照,便不难清楚地看到:在揭露教会和教徒的荒淫无耻上,在抨击蛊惑人心的禁欲主义的虚伪、荒谬和违反人道上,作者的创作意图和作品思想倾向都不谋而合。

我们知道,冯梦龙和凌蒙初不可能事先拜读过《十日谈》,但让人不解的是,这两种前后相距两个半世纪的作品集中却有部分篇章好象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十日谈》叙述了一座以圣洁著称的女修道院把一个假装哑巴的园丁当作"一种畜生",从院长到修女九人轮番向他进攻,弄得园丁精疲力尽。无独有偶,《醒世恒言》《赫大卿遗恨鸳鸯绦》也写了非空庵的四个尼姑,她们私藏男子,供其淫乐;后为要达到长期奸宿的目的,剃光了他的头发使他不得回家见人,弄得那可怜虫一命呜呼。这两篇故事如此的妙合,既反映了东西方教徒们品行上一样荒淫无耻,也表现了东西方三位小说作者思想立场的相似。

"三言""两拍"和《十日谈》代表了东西方两个截然不同的民族,产生的土壤不同,时间也不同,但它们在抨击教会这一点上却是一致的。这从根本上说是为社会和时代所决定的。薄伽丘生活于欧洲中世纪和近代社会之交,一方面,貌似崇高神圣的教会统治业已显示了它的腐朽性和虚伪性,生活给薄伽丘提供了大量素材;另一方面,近代新的经济形态以及伴随它而产生的新的思想道德观念,给薄伽丘提供了强有力的新思想使他觉醒、奋起。

"三言"、"两拍"的编纂者冯梦龙和凌濛初虽然要晚两个半世纪才出世,但他们也大致是生活在这样一个类似的历史时代。大家知道,明代中叶以后的嘉靖、万历时期,是我国封建社会一个重要的转折时期,这个时代所提供给"三言"、"两拍"作者的,也正是薄伽丘生活的时代相参照那种教会的猖獗和不可一世,我们不能不佩服他们作为艺术家的水厉目光和勇敢。

(2)张扬世俗真挚的情感

我们完全没有必要套用西方的人文主义思想来解释我国历史上的文学现象;但显而易见,贯串于三言"、"两拍"肯定"人欲",否定"天理",提倡尘世利益和享乐的思想,和《十日谈》的人文主义思想却如出一辙。

无论罗马的天主教还是中国的佛教道教都把性爱看作是邪恶,不仅不允许它合法存在,哪怕只要想到它,也是一种罪过。但薄伽丘、冯梦龙和凌濛初却在他们的故事中一再表明:男女之间的性爱是人类的天性之一,是人生的自然需求,它有着无法阻挡的诱惑力;纯洁真诚的爱情更是人类一种最高尚的感情,是人生一种积极的因素,它不仅无可非议,而且应该受到尊重的。

《十日谈》里不乏优美动人的爱情篇章。作者以饱含感情的笔墨,热情讴歌了男女青年对于爱情的执着追求。第四天故事塑造的绮思梦达郡主的形象令人难以忘怀:她是亲王的独养女,嫁给公爵的儿子后不幸早寡。她回到父亲的宫廷后,遇见了年青侍从纪斯卡多,两人真诚地相爱了。不久事情泄漏,亲王一怨之下杀死了女儿的情人,取出心脏盛在金杯里面,送给女儿。郡主把早已准备好的毒液倾注在心脏上,和泪饮下而死。这是一出为门第观念所限而由封建贵族一手制造的爱情悲剧。当亲王责备女儿应该"挑一个身份相称的男人才好!多少王孙公子出入我的宫廷,你却偏偏看中了纪斯卡多--这是一个下贱的奴仆"时,绮思梦达回答她父亲的是:"我们人类的骨肉都是用同样的物质造成的,我们的灵魂都是天主赐给的,具备着同等的机能和一样的效用。我们人类是天生一律平等的,只有品德才是区分人类的标准,那发挥大才大德的才当得起一个'贵';否则就只能算是'贱'。""听你的口气,我缔结了一段私情,罪过还轻;只是千不该万不该去跟一个低三下四的男人发生关系,倒好象我要是找一个王孙公子来做情夫,那你就不会生我的气了。"这则故事表现了爱情的力量和这对青年男女对于爱情的执着追求。当亲王责骂纪斯卡多"败坏"他女儿的"名节"时,纪斯卡多一句话都没有,只是回答他:"爱情的力量不是你我所管束得了的。"绮思梦达也是一样,起先"好几次都险些儿要象一般女人那样大哭大叫起来",因为"她知道也的纪斯卡多必死无疑,可是崇高的爱情战胜了那脆弱的感情,她凭着惊人的意志力,强自镇定,并且打定主意,宁可死也决不说一句求饶的话"。她不仅明确对父亲承认自己"确是爱上了纪斯卡多",而且表示"只要我还活着--只怕是活不长久了--我就始终如一地爱他。假使人死后还地爱,那我死了之后还要继续爱他。"这是多么勇敢的追求,多么坚定的信念!在封建专制主义淫威下,纯洁真诚的爱情就是这样既掺和着血泪,又充满了活力。第四天故事叙述一个叫莉莎贝达的姑娘,爱上了她哥哥店铺中的一个年青伙计;哥哥知道后,设计杀死了妹妹的情人。莉莎贝达因情人的失踪哭得柔肠寸断,恹恹成病,梦中看见情人形容枯槁,指点自己被埋的地方。她发掘出情人的尸体,把他的头颅埋在花盆内,终日守着哭泣。哥哥又把花盆夺去,最后她哀恸而死。同一天故事第八还描写了一位富商的儿子纪洛拉摩,爱上了一个穷人的女儿,他俩青梅竹马,长大后成为一对情侣。但母亲不答应这门婚事,强迫他远去巴黎,准备重新物色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和他完婚"。等到两年后他从巴黎回来,姑娘已经嫁人。他闯进她家里,死在她身边,而当他的尸体停放在教堂时,她也一恸而绝,一对青年男女双双以身殉情……这些被教会视为邪恶肉欲的男女之间的爱情,在作者笔下显得动人而有光彩。而薄伽丘正是通过对爱情和忠于爱情的青年男女的热情讴歌,表现了他人文主义的思想观点。

"三言""两拍"也写了青年男女特别是青年女性对于爱情的执着追求,如《古今小说》《张舜美灯宵得丽女》中的刘素香,为了爱情,毅然不顾一切地冲破了家庭的牢宠,历流离艰辛达三年之年。又如《古今小说》第四卷《闲云庵阮三偿冤债》,写一个帅府的小组陈玉兰由于父亲极其苛刻地择婿条件,耽误了自己的婚姻,于是她不顾父亲的意志,大胆而热烈地爱上了对门一个商贩人家的子弟阮三官;《初刻拍案惊奇》《通闺阁坚心灯火,闹囹圄捷报旗铃》,写罗惜惜反对父母包办婚姻,迫使父母退掉原订婚约,尊重自己的选择。这一切按照我国传统宗教和理学眼光来看,无疑也都是属于"邪恶的肉欲",属于"非礼"的淫乱行为;但"三言"、"两拍"作者却热情讴歌了这种他们认为是高尚纯洁的爱情,讴歌了青年男女对于爱情的忠诚和坚贞。小说有关这方面的内容虽然没有达到《十日谈》如"绮思梦达的故事"那样的思想高度,但就总体上讲,它们在反映生活的广度和深度上是要超过《十日谈》的。

(3)展示人欲不可抵挡的诱惑

《十日谈》里还有一些描写男女性爱的故事并不具备反对封建包办婚姻的意义,作者的着眼点在于表达"人性"和"人欲"的不可抗拒的诱惑力。在人文主义者看来,男女之间的性爱是人的天性和本能,它的力量要比宗教的戒规强得多;第四天有一个插曲:一个青年自幼跟随他的父亲上山修行,过着完全与世隔绝的清教徒生活。一天父亲带他回到了"浮华世界",可巧遇见了一队年青漂亮的姑娘。父亲生怕儿子知道她们是女人,从而唤起他的肉欲,就哄吓说她们叫"绿鹅",是"祸水"。谁知儿子却回答说:"爸爸,让我带一只绿鹅回去吧。"那老头儿这时候才明白,"原来自然的力量比他的教诫要强得多了"。确实,这个青年尽管连"女人"这个名词都不知道,但他却本能地觉得她们是世界上最美丽和最惹人爱的。这个插曲生动地说明了人类的天性是任何力量也阻挡不了的。"如果你非要跟它作对不可,那只怕不但枉费心机,到头来还要弄得头破血流"。第三天故事第十所叙述的"痴女修道"是同样的主题。一个十四岁女孩凭着一时幼稚的热情,一心想到荒凉的沙漠区修道。起先遇到的两位老修士见她生得年青漂亮,生怕收留了她会遭受魔鬼的诱惑,都把她打发走了。后遇上一位年轻、虔诚的修士,他有心想试一试自己的道行,便收留了她。可是很快肉欲的引诱便开始向他的性灵逞威,他终于屈服了这种诱惑,而那位痴女在尝到了人生的乐趣之后也再不肯罢休。一旦"人性"活生生地展现,即便是修炼得道的"上帝使者",也无法抵挡其诱惑。

描写男女之间不那符合道德规范的性爱关系,在"三言"、"两拍"中同样也占了极大的比重。它们中有反映了对于封建婚姻制度的反抗和不满的,如《警世通言》第十六卷《小夫人金钱赠年少》一篇,写小夫人初嫁给王招宣作妾,失宠后又被骗嫁给了一个比她年纪大三四十岁的老头儿,她主动爱上了年青的主管张胜,死后犹然相从;又《醒世恒言》《勘皮靴单证二郎神》,写韩夫人妙选入宫,年方及笄,但却从未享受过爱情的幸福,因而恹恹得病,一次因到二郎神庙许愿,见了神象,祷告将来也能嫁得一个好似尊神模样的丈夫,被孙庙官听见,假扮神道模样,夜夜与其幽会,夫人再也不愿回宫。作者对小夫人和韩夫人都充满了同情,因为她们的不幸,无疑都是封建婚姻制度造成的。

(4)同情妇女不合理的处境

薄伽丘作为一位优秀的人文主义作家对妇女表示了尊重和同情。《十日谈》里不仅有许多故事赞扬歌颂了妇女善良、机智和深情,而且直接抨击了封建社会男女不平等的现象。妇女地位问题是和男女性爱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第六天故事写从前在一个地方有一条法律:凡是妇女与情人通奸被丈夫发觉的,一律活焚。就在实行这条严酷的法律时,一位美貌多情的太太因和情人欢会而被其丈夫发觉,诉讼到了法庭。但这位太太在法庭上不仅坦然承认了自己所做的一切,而且勇敢地对这条不公平的法律提出了申诉:"法律对地男女,应该一律看待,而法律的制订,也必须得到奉行法律的人的同意。不过拿这一条法律来说,可就不是那么一回事,因为这条法律是完全对付我们可怜的女人的……当时定下这条法律,女人并不曾同意而且也并没征求过我们女人的同意。所以这条法律可以说是一点也不公平的。"由于她的指摘,这条残酷的法律从此作了修改。

"三言"、"两拍"作者也表现了同样的尊重和同情妇女的进步立场,《卖油郎独占花魁》其间就表现了秦重对于瑶琴人格的尊重,对于她命运的同情。又如《古今小说》《蒋兴哥重会珍珠衫》,蒋兴哥对失节妻子的态度也不象封建阶级那样看得严重,那样处罚残酷,相反对妻子的不幸遭遇还表示了一定的同情,后悔自己当初不该"贪着蝇头微利,撇他少年守寡,弄出这场丑来",仍能平等和好地对待失节被休的妻子。这种夫妻关系和感情态度在许多作品中反复出现,它说明那种只要求于妇女的封建贞操观念已逐渐失去了支配作用。还有些作品,作者借议论直接抨击了男女性爱关系上的不平等现象,如《二刻拍案惊奇》《满少卿饥附饱?,焦文姬生仇死报》,作者尖锐地指出:"天下事有好些不平的所在,假如男子死了,女人再嫁,便道是失了节,玷了名,污了身子,是个行不得的事,万口訾议;及至男人家丧了妻子,却又凭他续弦再娶,置妾买婢,做出若干的勾当,把死的丢在脑后,不提起了,并没有人道他薄幸负心,做一场说话。就是生前房室之中,女人少有外情,便是老大的丑事,人世羞言;及至男人家撇了妻子,贪淫好色,宿娼养妓,无所不为,总有议论不是的,不为十分大害。所以女子愈加可怜,男愈加放肆。这些也是伏不得女娘们心里的所在。"这段议论说到了问题的要害和症结,把历来只是压束妇女而不压束男子的封建婚姻制度和贞操观念揭得淋漓尽致。特别是能在三百多年前就提出这样透彻的见解,实属难得。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指出:"在中世纪以前,是谈不到个人的性爱的。……古代所仅有的那一点夫妇之爱,并不是主观的爱好,而是客观的义务;不是婚姻的基础,而是婚姻的附加物。"而现代意义上的性爱同古代的爱的根本不同之处在于:"第一,它是以所爱者的互爱为前提的;在这方面,妇女处于同男子平等的地位,而在古代爱的时代,决不是一向都征求妇女同意的。第二,性爱常常达到这样强烈和持久的程度,……仅仅为了能彼此结合,双方甘冒很大的危险,直至拿生命孤注一掷,而这种事情在古代充其量只是在通奸的场合才会发生。最后,对于性爱关系的评价,产生了一种新的道德标准,我们不仅要问:它是结婚的还是私通的,而且要问:是不是由于爱情,由于相互的爱而发生的。"我们欣喜地在《十日谈》和"三言"、"两拍"中看到,对中世纪禁欲主义和专制婚姻制度的批判已吹响了号角,现代进步的性爱观正在萌芽。

新旧交替的时代必然产生新旧思想杂糅的作家和作品。对一部复杂的文学作品作出恰当的、实事求是的评价和分析并不是轻而易举的。《十日谈》"三言"、"两拍",代表历史进步的一面,也表现了历史局限的一面。比如它们把许多不正当的男女关系看作了爱情,不仅特别宽容,且加以不适当的称颂。同时,对男女性爱的大胆描写虽然有着冲击禁欲主义牢笼的作用,但其间夹杂着大量不堪入目的描写,实在是一种玩世不恭。用公开的纵欲,来反对中世纪宗教的禁欲--不公开的纵欲,是历史局限性的突出表现。作为时代产物的《十日谈》和"三言"、"两拍",不可能幸免。过去,有些评论者以把露骨的色情描写归为当时统治阶级的腐化风气所及,这只触及到问题的表层,试想:封建社会有几个统治者不腐化堕落?又有几个王朝没有宫闱秽史?罗马天主教会的虚伪无耻,也决非自是薄伽丘生活的那个时代的"独家新闻",为什么偏偏在《十日谈》和"三言"、"两拍"里,会出现如此大量露骨的描写?这是一个有待重新认识的问题。但是有一点是很明确的,历史局限是重要的因素。

历史虽然提出了反对中世纪禁欲主义的使命,可是又只能为思想家和文学家提供如此这般的思想武器,谁又能免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