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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婚记
               

  夫妻之间难免有争执。每逢这种时候,太太总要杏眼圆睁,柳眉倒竖,满怀深仇大恨地望着我,真的是欲哭无泪,欲言又止。到了最后,她多数是仰天长叹一声,懊恼万分地总结道:“唉,谁让南希闲着没事干,给我找了个这样坏的老公?”

  于是第一千遍地历数我的种种弥天大罪之后,她最亲密的女友南希也连带成了帮凶。惟一和我不同的是,南希的罪名只有一个:她千不该,万不该,在上个世纪末的一天,百无聊赖之际忽发奇想,竟然打开从来不看的某中文报的征友版,在那不到百分之一秒的随意一瞥之下,居然看到了我登在上面,已经是最后一天,面积还不及指甲大的一则征婚广告!

  实际上是经过南希再三鼓励,太太才十分勉强地给我打了个空前绝后的电话。偏偏我不在家,她也没有留下任何录音。待我回来从显示器上看到不少陌生的号码,鬼使神差地随便挑了一个打去,竟然就是她的!接到我的追踪电话,她当时吓了一大跳,心里还以为我是侦探的干活。

  下面的故事不说也罢。我们这样两个一南一北,性格、脾气迥异,年龄、爱好不同,背景经历更是相差十万八千里的人竟然成了恋人,很快又做了夫妻。虽说不上是闪电结婚,却也算赶得上这高科技时代的速度了。正是:同在异乡为异客,小小广告一线牵。

  等到雨过天晴,自然也有一番梨花一枝春带雨的景象。夫妻晨起荷锄种花,傍晚泛舟湖上,闲时打球登山,当然还有上下班采购洗衣做饭刷锅割草外带驱兔撵鹿喂鸟,直忙得天昏地暗。不必多说,这上列最后诸项大多属于我的保留节目。用太太的话来说,能者多劳也。终于有一天南希率全家造访新居。酒足饭饱之余,大家在客厅里坐定,话题自然地扯到征婚广告上来。太太第一个抢先发表高论:“那些在报纸上征婚的,哪里会有好人?”她口若悬河,旁证博引,听得一干人等个个目瞪口呆,我更是欲辩无辞,忽然体验到敝本家太白先生在黄鹤楼上的感慨来:眼前有景道不得,崔灏题诗在上头。

  没想到南希年方十岁的小女儿尚不懂洗脑为何物,偏偏记忆力又特别强。当下露出一副天真的困惑问道——这当然不像当年在延安抗大毛氏课堂上,江青小姐懂装不懂地故意发问:“妈妈说阿姨就是在报纸上找到姨夫的,那姨夫也不是好人了?”

  一来为尴尬的太太解围,二来急于在大小来宾面前表白自己尚属可以改造好的子弟,我只好把这曲折复杂的征婚故事给大家细说从头了——

  我当年口袋里揣着三十美元来美国自费留学,前后历经十几年的磨难。学位,身份,工作,家人,车子,房子,哪一样不是殚精竭虑,搞得人伤痕累累,身心俱疲。想不到的是,有一天夜半醒来,痛苦地决定一切必须又要重新开始。

  重过单身汉的头几个月是说不出的轻松。但渐渐地初来时那种孤寂的感觉又包围了过来,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把消除寂寞的各种方式都试过而不成功之后我才明白,人,是不能没有一个家的,尤其是像我这样退休嫌太早,改行嫌太老的人。

  首先想到的是拜托亲友介绍女友。很快我就发现此路不通,因为在美国每个人都太忙,不像在大陆,为亲友介绍异性朋友是天经地义的事。终于偶尔有人介绍了一个,却又不合适。

  接下去在报上找到几个婚姻介绍所。打电话去一问,老外的收费太高,而且大多非我族类。老中的收费较低,但去了几家一看登记簿上的照片,不禁哑然失笑。不但甲家的照片又在乙家看到,更让人泄气的是一位曾经有一面之缘,如今早已经结婚的仕女的玉照仍赫然在册。这样的介绍所你敢相信么?还有一家在广告上吹得天花乱坠。循址找去,由名作家主理,拥有众多优秀白领男女会员的联谊会位于一个破烂的地下室内,而且位于工业区的边缘,附近堆的到处都是木石废料,流浪汉随地躺卧。我逃也似地离开了那位不知写过什么作品的名作家。

  我仍然不肯死心。鼓足勇气去参加了一次华人单身舞会。这次租用的是一家夜总会的舞厅。花了十块钱,进去坐了半个小时我就离开了。原因是一来不会跳舞,二来里面男女比例严重失调。乱哄哄的满座都是年轻的新移民男子,有不少好像直接从打工的餐馆赶来。我受不了满屋子的汗味和厨房的气味,匆匆离开了这个让我回忆起中国城职业介绍所的地方。

  正在沮丧之际,忽接家人从大陆来信,建议我回乡相亲。听惯了海外新娘的故事,也目睹了一些人回乡结婚的悲喜剧,几经考虑,决定值得一试。

  家在北方一座大城。人说:打虎还要亲兄弟。看来这征婚也不例外。我抵家之前,家兄已代我在当地报上登了广告,还在婚姻介绍所登记在案。到家第二天就先去介绍所。一来我只有两周的时间,二来正巧那天是该所开每月联谊会的日子。家兄连说,“好机会,好兆头。”

  和家兄一起到了那里一看,果然比纽约法拉盛的华人联谊会气派多了。由于是惟一的海外来客,我竟然享受到生平第一次的贵宾待遇,特别受到主持者的接待。此时我才知道这家是由市妇联主持的,难怪有这样豪华的会场了。

  既然成了贵宾,也就既来之,则安之了。大家热热闹闹地自我介绍,表演拿手的文艺节目都不必说了,接下来的自由接触可着实让我这说话洋气,穿衣土气,花钱小气的人吃了一惊。我和家兄坐在席上还未决定先和哪一位女士接触,前来同我们接触的人已经川流不息了。大学生,外企职员,女工,店员都有,年龄从二十几岁到三十几岁的居多。其中一位女军医雍容华贵,相貌更是出众。我惊艳之下同她攀谈,原来她曾是警备区司令的前儿媳,自己想必也是高干子弟了。我同她互留联络地址。后来交往了一下,才觉得对方中文字都写得不好,如同小学生。这是后话。

  还有一位年轻美丽的女工,大概只有我年龄的一半。她表现出对我极大的兴趣,可是我看到家兄的眼色,便只礼貌性地聊了两句作罢。

  最让我忘不了的是一位小学老师。她自始至终对我采取紧逼盯人的篮球战术,当场留下照片,我们回家之后她又连续打来无数电话。说实话,要不是她这种方式,我也许会继续交往一下的。

  事后同家兄总结一天的成绩,零比零。

  第二天,家里的电话开始响个不停,因为报上的广告出来了。家兄不愧是编辑出身,把经过筛选的候选人列成表格,分栏详细列出各人的基本情况。然后由我决定见面的前后顺序。

  “等等,等等。”一直做冷眼旁观状的太太突然叫停。“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起过给候选人列表的事?你还真地以为自己在选美啊?”

  我连忙正襟危坐,然后正色回答,“那当然了。不信你去问问我们公司的老陈,他比我可大多了。他上次回国相亲时,宾馆房间门外的女士也是排长队,听他说连门槛都要挤破了呢。”

  众人都笑了。南希连声催着我快往下讲。

  从众多初选入围者中我挑了两位条件最相当的女士见面。一位是记者,学问,仪表皆属上乘。只是在介绍人和兄嫂等人齐聚的饭桌上,她的话最多,别人几乎没有发言的机会。我明白,寂寞太久的人常会如此。最后,她解释道,平时自己就是对着墙壁也会有很多的话要说。

  第二位是典型的白领丽人。风姿卓越,谈吐不凡,在外资大企业上班。她用流利的英语告诉我,除了人还没踏出过国门之外,她对海外世界,尤其是美国和纽约的情形了如指掌,而且还有事业成功的好友就在纽约。我深为折服,可惜后来的短暂交往中感到压力太大而无法如愿。

  晚上家人一起进行灯下总结。弟妹首先发言说:“白领丽人太锋芒外露,一旦到了美国,你这桥梁作用发挥完毕,只怕落得个镜花水月。”

  大嫂接着举手说:“记者小姐恐怕情绪太过消沉,大龄青年常有类似的心理健康问题。”

  到底是女人看女人,一语中的。我当时如醍醐灌顶,大梦初醒。接下去的几天陆续约见,我已经渐失初回来时的兴奋,而且前怕狼,后怕虎,条件不好的不合适,条件太好的也不合适。到了最后,一位热心的介绍人忍不住问我:“你到底找的是什么样的?”

  天可怜见,此时我也说不清楚,只有同来时一样,一个人孤零零地打道回府了。

  看到太太在一旁面露得意的笑容,我佯装长出一口气,接着说道:

  “回到纽约,行李没打开,我就在中文报纸和网络媒体上同时刊出征婚广告,同时下定决心,此乃最后一次尝试,再不成功,从此与征婚绝缘。

  做梦都想不到的是,我的小广告刊出的当天,电话便响个不停,我边记录边埋怨自己,早知美国地下有的是未被发现的璞玉,何必万里迢迢舍近求远乎?

  两周下来,登记在册四十余人,先后见面者约三分之一。除了阿拉斯加和夏威夷,几乎每州都有人打电话来。从博士,科学家,一直到衣厂的朴实女工全有。最难忘一位从中部几次来电的杭州女孩子,因为寄人篱下,最后一次在电话中几乎哭出声来,非要立刻动身到我这里来。我只能好言劝慰一番。挂上电话,连自己也是泪眼莹莹了。还有深夜开车几十哩独自来访的佳人;由母亲代问的害羞女士;还没见面就声明婚后不工作的小家碧玉;建议先谈清各自财产问题的成熟女性……

  我始而吃惊,继而惶惑,如此众多的优秀未婚女性,其中不乏各方面相当出色者,为什么竟然找不到自己的归宿?我不过一介贫士,仅有中人之相,尚有如此出乎意外的反响,海外那些年轻成功多金身材高大的英俊男士们,又当何如?

  故事结束,全场无声。良久,太太才打破沉默,故做严肃地问道:“你上述可都是真的?”

  我连忙举手发誓:“愿以人格担保,但为保护当事者,我绝不透露姓名。”

  听了此话,她转过身低声对南希说:“我妹妹还没出嫁,你再在报上看到合适的,千万可别忘了告诉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