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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开去 (三题)

说开去 (三题)

       刘荒田

一 从“好邻居”说开去



“州农”(State  Farm)保险公司近年来热衷于开发华人市场,在华文电视、电台和纸媒不间断地打广告。它的广告语“家有好邻居,日日好安心”,早已深入人心。这一由主流社会广告商发明复经华人广告公司精心翻译的口号,我看了、听了无数次,从来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今天对着电视机上这一行彩色字句,却疑惑起来。

问题在:“好邻居”能替你作什么?邻居很要紧,不然,孟母就不会三迁。好邻居好在哪里?略举数端:在后院莳花除草之余,边抚抚发酸的腰,边和篱笆那边的邻居说说玫瑰的长势;主妇可暂时寄放孩子,如果邻居也有年龄相近的儿女的话;可以代喂狗猫,代签收包裹,代拉放在人行道的垃圾箱;可借调味料、沙拉油和壁炉的柴薪;假日开烧烤会,可互送啤酒及烤羊肉串;外出度假,可托邻居代清理扔在门外的传单和报纸;可委托邻居监视“图谋不轨”的配偶及儿女,如果两人好得同穿一条裤子嫌肥的话;和貼邻相爱,在篱笆上开洞,是共赴巫山的捷径。同时,须谨记洋谚语:“好篱笆造就好邻居。”尊重隐私,宽容,自律,付出爱心,遵守道德,才能建立和谐的邻里关系。如果邻居是要好的同胞,可进一步,偶然敲门,送上一笼热气腾腾的、你自以为天下第一、务必使芳邻惊艳的拿手菜;可在打麻将三缺一时,央求邻居过来救急。不过,在异国,人际关系疏离是概莫能外的传染病。邻居再亲密,大概也难实践陆游诗的“而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先打电话预约吧!

然而,有这样的好邻居,你就日日“好安心”吗?安全感主要来自自己,而不是好邻居。邻居不会长期供应食宿,只能在你进不了家门时招待一杯咖啡;邻居不会替你看病,只能代招急救车;家遭火灾后,邻居在庆幸没被殃及之余,只会帮你搬搬家具,加上富于同情心的拥抱,住旅馆,重建,这样一切得由保险公司买单。

总而言之,把好的保险公司比喻为“好邻居”,太贬低它扶危济困的作用。保险公司若把成为客户的“好邻居”作为奋斗目标,我断断“安心”不了。客户对保险公司的要求,比对篱笆隔着的邻居要高得多,如服务快捷周全,理赔及时。保险公司以“邻居”自况,文不对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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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从“焐被窝”说开去



和一群乡亲聚会,一位中年人提到30年前在乡间当民办教师时的某男同事,他以“疼老婆”著名,最脍炙人口的例证,就是数九寒天,他必先上床,将被窝焐暖,然后恭请老婆大人钻进来。大家一致认为,此举堪称难能可贵。然后,有人提问,这一典范性事迹是怎样传开的?答曰是他老婆说给别人的,口吻自是受宠若惊。这里有分教,夫妻间的床事,是头号隐私,只要没人听壁脚,也没遭到针孔摄影机的暗算,那就仅仅是两个人的事。如果说出来的是老公自己,那就有自我炒作之嫌。由受益者道出,便相当纯洁,除非她的男人打算到电视台去竞选类似于“超男”的“超级老公”。

不过,再往下想,这事并不简单。夫夫妻同床,每一晚必遇到谁先上床的问题。三种可能:同时上,老公先上,老婆先上。第一种,“周公之礼”从走向床边那一刻提前开始:“相公,请。”“夫人,请。”揖让多次,才以“天仙配”中“夫妻双双把家还”的舞姿,手牵着手,一起爬上或跨上或跳上席梦思或土炕。第二种,老婆女人忙于打毛线,煮猪食,学文化,追韩剧,以熬夜为己任,那么,老公出于睡意也好,出于使命感也好,出于习惯也好,每天晚上都不能不先上床。这么一来,提供温暖是极自然的事,和爱情、体贴未必挂上钩。其意义,近似于大锅饭时代的“均”——“共同富裕”或“一起贫穷”。

第三种情况好办些,太太要先上床,老公挺身而出,摆出“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架势,挡住业已穿上睡衣、呵欠连连的太座,先以男人的体温制造爱巢的温馨。不过,对这一场景细加考察,味道却不大对。首先,可确定爱巢没有暖气,连电暖炉甚至炭炉都阙如,如果有,屋子温暖如春,焐暖被窝的悲壮情调在上床前已消解干净。那么,老公抢先钻进被窝,而把冷得打哆嗦的老婆撂在床边,让她等待被窝内部温度升高,岂不别扭?如果你是老婆大人,愿意恭侯并不马上实惠的暖窝呢;还是不管这么多,钻进去再说?

综合上述各种状态,我倾向于以下结论,这位男子所着眼的,如其说是身体力行地爱另一半,不如说是卖口乖。他和寒冷作战的事迹虽然不是虚构,但可能是以漂亮话包装并不伟大的行动。文学写作上有一禁忌,曰“过度升华”,文革年代的工农兵文艺,将“少吃一口饭”归入“备战备荒为人民”,“打倒帝修反”的战略高度,就是这种“假大空”的典型。不过,将老公焐热被窝升华为爱老婆,这种过度渲染,却不算肉麻。其原因,不在老公会做人,逢迎的功夫做得足,而在于太太一方。

太太作为这一话题中的爱的接受者,有两大大大有益于提升爱情的优点:一是善于发现老公对自己的爱意,二是将老公这种爱作出诠释和宣扬。据谙于流行文风的写手观察,好些人写母爱,都用上这一情节:在困顿的时光,每次吃鱼,母亲独占鱼头,多少年下来都这样,使孩子们误会,鱼头是母亲最喜爱的食品。最后才发现,母亲并不爱多骨多刺的鱼头,这样做,仅仅是为了让孩子吃到肉多刺少的鱼身。这一家庭逸事,稍加改造,就可移用到家庭内的“爱的教育”去。老公的焐被窝就是母亲的吃鱼头,老公先上床,是为了让太太享用温暖的被窝,舍己如此,全是为了爱。太太具备这样时时处处发掘爱情的慧眼,对老公的好意,无不全盘接受,作出稍嫌一厢情愿但好处绝对大于坏处的发挥。丈夫岂不感激涕零,努力回报?

看来,焐被窝这一事功,用在夫妻关系上,无论怎样渲染,都不能作为老公爱老婆的有力佐证。不过,古人“二十四孝”里的“扇枕温衾”,确是孝的模范,本事是:黄香,东汉江夏安陆人,九岁丧母,事父极孝。酷夏时为父亲扇凉枕席;寒冬时用身体为父亲温暖被褥。这才是舍己,才是奉献。因为黄香并不与父亲共枕,被褥被焐暖了,他便起来,睡自家冷如铁板的被窝去。

刘荒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