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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鸟



那辆洋车转出巷口,他还伫立在二楼的窗口,空巷寂寞,烟雨凄凉。

良久,他转回身来,自言自语道:走了也好。清静。

屋内药香弥漫,俯身于大案桌前的弟子头都不抬,未曾听见似的,一个劲地临写米南宫的碑帖。屋角花梨木架上的鸟笼里,倒是传来一声短促的婉转应答,啾。

他颓然在太师椅上跌坐,伸手去端那盏参汤,她出去前吩咐佣人熬好,亲手端来搁在酸枝木茶几上。他颤抖的手一晃,叮当一声杯子倾翻,淡黄色的汁液淋漓而下,埋首桌边的弟子一跃而起,环顾一圈,顺手取了几页绵软的宣纸过来,吸干茶几上的汤汁,见他袍服上也沾湿了,又过来为他擦拭。他烦躁地一摆手,道:出去行一圈吧。

弟子依然无言,为他取来烟色织锦大麾披上,又要去取鞋,他不耐烦地止住:只在门前逛逛,就这样罢。

两人走在巷中,慢,身影迤逦,他柱了管手杖,赤脚,趿了双丝绒皮底拖鞋,也是她托王买办的二姨太从西洋店家捎来,叮嘱了是室内干净处穿着的。他却不管,趿了乱走,画舫去得,天井里去得,戏馆也去得,街巷又有什么去不得?

脚下有些打绊,一巷平地,他走上去却崎岖。弟子随在身后两步,张了手臂作扶持状,他稍显磕绊,即上来扶住。喘口气,两人拐出巷口,顺手招了洋车,往半里路外一家茶楼而来。车夫光了膀子,裤子是破的,背上疙瘩筋肉暴起,疾步如飞,光脚板在石子路上啪啪作响,倾刻就到门前。那茶楼同治年间建筑,二年前作了翻修,桌椅是柞木的,按了明制的韵味,倒还流畅。门板是苏州阊门乡下觅来的,镂空雕了花鸟虫兽,也还精细。开张时请他来过,老板接着,说尽了逢迎之语,好茶好果子送上,茶毕引去隔间,纸笔伺候,只求墨宝。他淡然一笑,写下六个大字,‘墨未浓,茶正酽’,笔锋拙劲,墨色淋漓。老板如获至宝,让人精心拓裱了,挂在大堂正壁的两侧。

在麻石台阶前,弟子和车夫各人一边,搀扶他下车。老板已迎接在门外,他却转身,斜了面孔看那车夫,弟子明白意思,又额外掏了几毫小洋,递给那精瘦的汉子。他才由老板和堂倌搀扶跨过茶楼的门槛。迎面就是二年前他挥毫写下的大字,他看也不看,拖了脚步只管往里蹶去。待到引入雅室,茶倌奉来上好的雨前茶,并四个果碟,分别是胭脂鹅脯,碧玉凤爪,熏酱鸭舌,还有一盘稀罕之物,五香龙虱。他只抬起头来,嘴角斜牵,一丝涎水如线,咕哝声中带了痰喘,茶倌听不真切,俯身于前,弟子在旁吩咐:隔壁的小筱凤来否,先生请她过来喝茶。

茶倌唯唯而去,此刻时近申正,阴雨晦暗,已似黄昏。伶人们日中才起,日入上妆,唯此刻得一二空闲,客人来招,欣然入座,浅酌香茗,一番调笑,或丝竹低吟,或引冗清唱。末了携一封红包而去,皆大喜欢。


当年就是在另一家茶馆见了她,被他惊为天人,日日来叙,未几就说与戏班老板,出手千五袁洋,欲纳为家室。戏班老板一年奔波,岁入不过百,见了偌大的一笔资财,虽不舍头牌挑梁花旦,但一想年岁不景,生计维艰,加之自己年岁渐长。遂心一横应了下来,待到喜事已毕,即遣散戏班,自己携银回到乡下,买田修屋,置婢蓄童,过他一份清闲日子去了。
名士纳妾,虽无正式名分,也是城乡轰动,省督军送了贺喜幛匾,党部要员撰文祝贺,梨园书院齐颂,士绅商家都有份子。那日开流水席三百桌,梅派荀派俱粉墨登场。宾客远至东京,近由北平,车马堵住了相连的三条街衡,不得由督军派了一个排的士兵维持秩序。他那日穿了件宽大杏黄色的和服,上绣盘龙和仙鹤,须发皆银,宾客敬酒来者不拒,总喝下有数升陈年佳酿。大醉之余,命人铺下八尺生宣,取来碗口粗徽州羊毫,省长三姨太磨墨,日本领事小津抻纸,只见他挽袖悬臂,略一凝神,龙飞凤舞地写下‘老来痴颠入花丛,人生六十小登科’。写完即刻被人以五百光洋购下,翌日报纸登出,谓之‘当代怀素 比肩羲熙’。


热闹日子过了有年余,隔天小酌,三天大宴,每每梨园书寓聚首,花界盟主,欲海将军,蜂引花狂,青砖大院内灯火通明,丝竹之声不绝于耳。她那戏班姐妹俱另择了米饭班主,却时有走动。逢了节气年时,自搭戏台,自然是奉她挑了头牌,重作冯妇,咿咿呀呀,流光催玉,袅音绕梁。台下众宾客或凝神聆听,或击掌唱和,举座皆欢。

他的墨迹越来越值钱,除本地商家求字,行家收藏,日本也有人专程来此购之,钱如入水般地流入也如流水般地流出,账房年底捧来银钱出入薄册,竟还要折卖些田地才能补足用度。乡下大妇是百事不管的,任他卖田娶小,只要一天有二钱鸦片烟膏消费,是连面都不须见的。逢年过节,祭配敬祖,也懒得亲自去,众多弟子选个乖巧有脚力的跑上一次,只说先生红花般人物,城里须臾也是离不得的,他奉命代师尽责。再递上香烛礼品,家用补贴,人情书信,就算圆满,悠然住一二日便回来复命。

有时他也自觉体力不济,妇人年少活泼,无夜不欢。翌日还有精神头儿票戏牌局,终日不掇。他则月余不觉,矣二三月后偶感头昏,气血不足,也不以为意,躺倒一筒福寿膏吸毕,略喝两口参汤,从烟榻上坐起又是活虎一条,字写得,酒喝得,戏听得,如被众人撮拥,也上得台盘票上一票,老荀派的腔,沙哑中透出清亮,如极地寒光,一露峥嵘。

只有那房帷之事,越来越不从心。干柴烈火燃尽,很快就无以后继,妇人开始还需索,只是不得要领。日久也寡淡下来,随了夜里寡淡,白日之神色也寡淡,戏中走神,席上无欢。只养了七八种鸣鸟,画眉百灵,八哥黄鹂,制了精巧笼子,添食喂水,挑逗嬉戏,满室婉转啾鸣之音不绝于耳,却偶见她呆立于笼前垂泪。

他是何等之识,更兼深通周易,捏指一算,老阳少阴之象,未可强扭,只合疏导。于是细细商量;城里有了新兴女子学堂,中西算术,天文地理,诸子百家,刺绣剪裁,何不学个一二,并不指望你学技养家,但求疏散心情,活跃性格。你看如何?妇人本是个柳絮般地个性,随风飞扬,久羁生萎,静极思动,哪有个不愿意?略一思索,便颔首应允。择日报名,他亲自乘了包车陪去,校长督学一起接着,学生没闻过世面,见一白首老者携了青春佳人来校,便一口咬定高堂父亲送女儿来学。


他只是一笑,全无上心。时值风云变幻,中日交战,局面倾斜,大片土地沦陷。他端坐家中,风月依旧,却有人上门请他出来维持,皆是平日书友票友,曰:日方敬重先生,多次提名。名为维持,实在也是个承上启下传个话而已,矮檐低首是个没办法的事。至少先生声誉在外,为老百姓说上两句,日方或许肯听。岂不是维护了一方水土?他思索三日,遂应允;国破民辱,总得有人担待。老夫虽有些名声,俱是虚幻。如能以此声名维护民居安宁,便是虚掷了也不足惜。上任后并不去应卯,还是照常写帖制匾,应酬票戏,观花养鸟。有事写个三尺宽的条幅,钱粮税瑶杂事一律用草书挥就,疏狂不拘,意形俱骇,也不管人是否看得明白。只是听说日军司令部要员获如珍宝,每每争夺不休,到手后精工装裱,置于天照神牌一并珍藏,嘱之如战死须与骨灰一起送回东瀛。条幅上所陈之事,大都照准,稍解民悬。仅有一次他亲自出马,去宪兵队具保解救落入囹圄之重庆要员。

名声如刀,稍一不慎就伤人伤己。他也知道有人唾骂有人鞭鞑,更多是抬用了他的名字去徇私营苟。他并不能去一一解释当日承担的用心,也不能登报披露种种幕后之关节,只凭了自己良心和判断行事,毁誉由人。只是想不到第一问罪之人竟是她,她早已剪了短发,穿了月白色的细布对襟褂子,黑色拖地百褶裙,平底圆口布鞋,活脱一个新潮激进女学生。他只用了欣赏的眼光去看待,女人百变,男人悦目。直到她面对他说不该当这个维持职位的,在学校也被人指触了脊梁,头都抬不起来。他刚想解释,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挥挥手道:管它时事春秋,你只顾好早晚冷热便是。她听了遂沉下脸来,摔门而去。

渐日她竟不着家,说是准备功课,或戒严被阻,夜宿于同学处。他只叮咛了小心,并无责怪之意。直至有一天宪兵队来人,告知尊家眷被拘于第二刑侦处,不敢动刑,前来禀报。急忙赶去,在一地狰狞刑具中间见了脸色苍白的她,却死活不肯随他离去,说有个共同被捕的伙伴,还拘押在监房,她宁愿在此陪他。随从凑上来于耳边低语:一直不敢禀报您老,那人是她。。。。。。他脸一沉:胡诌什么,那是我远房堂弟。遂作高层交涉,拍桌打凳,更以辞职要挟,值班的日军大佐不敢怠慢,但被捕之人是通缉要犯,一个电话上报冈村宁次大将,电话中只传来两个字‘放了’。


当夜他就中风,站起时突然倒下,口吐白沫,人事不省,送入同仁医院,急召比利时著名医生看诊,作了放血疗法,三日才醒转。只是半身不遂,右手抬不起来,脸容也扯歪了,最麻烦的,他竟说不成连贯的话语,人听不懂他就急,一急口水就趟下来。只有她和一二最接近的弟子,能揣摸出他大概的意思。原本她和男友说好,漏夜南下香港,再转新加坡,缅甸,到重庆去。被他这一耽搁,两人再商量,男友意思是愈早走愈好,晚了只怕脱不了身。她思量再三,最后还是留下,只好让男友先行,说定一俟可行,她就挣脱,以期三月,重聚西南。

她脱去月白色对襟褂子,换回以前居家常服,暗红色团花的苏织斜襟小袄,下着宽腿纺绸筒裤,绣花鞋。短发还盘不起来,从后面用个假的发髻别住,本来已不佩首饰了,重新戴上滴水翡翠耳环,雪白手腕上一枚晶莹剔透的和田玉镯。斜襟衫领佩一朵钻花。于她,那个清丽单纯的女学生如戏台上一个角色,换了装就一页翻过去了。她推托种种邀约,一心在家侍候,预约医生,检视药方,吩咐佣人捣药熬药,督促他按时服用。更兼顾日常饮食,隔夜每与厨子商讨菜肴,总拣了清淡而滋补的作烹饪。月余,他能起来在屋内扶了家具走动了,她搀了他沉重不灵活的身子,步子极慢地在一小方天地里打转。天气暖和时,叫了佣人和弟子帮忙,把他用藤椅抬到中庭里,透透气,看一眼满地落瑛的海棠。阴雨时晦,在画舫里点燃一炉安南线香,取来琵琶,一曲流水叮咚,幽静中分明透了幽怨,和了阶前滴水,串起了晦明闪烁的晨昏日月。

两月静养,他恢复大半,脚力渐长,虽时有磕绊,但能拄了手杖自己行走。右手能抬高至肩,但举不过头顶。饮食能自理,穿衣还靠人。偶尔写起字来,虽见阻滞,但字行间另有一股玉山倾倒之沉,苍茫盘旋之势。

脸容依然牵扯,尤其说话进食,口涎不禁,褂襟前总有湿迹,且不管它。可喜说话言语日渐清晰,虽仅限于短句,长句还得仔细倾听才辨出六七分。比利时医生说已是不错了,十人中恢复至此才有一二。亲朋来祝贺问嘘,都曰他命大福大,完全康复指日可待。

他的脾气却日渐变坏,家中堂会当然是绝迹了,老友来访常吃闭门羹,省府秘书长也不例外。日本人送来的礼品,包装也不拆地叫人扔在垃圾箱里。平日沉了个脸枯坐,眼神茫然。或去画舫看弟子习字,半日一言不发。间或夺笔在手,蘸饱浓墨,悬于空中,良久落不下于宣纸,最后愤然掷笔于案。弟子们惊悸骇然,登门渐稀,惟有一二生性憨厚而极敬师者,依然上门,帮着她照顾些大小琐事,打扫画舫,铺纸研墨,还不致于门庭太过萧杀冷落。


时光倏忽,已近三月,一夜,她吩咐佣人把他的被褥移进她的卧房,自从她上学之后他们就未曾同居一室。他只由她操持,默默不置一辞。待到众人离去,她跪在绣床上把两个枕头并列在一起,他缓缓开口:我已是废人,从起病至今未曾有那个感觉。。。。。。她头也不抬,依然跪在那里整理被褥,良久,说了一句:我要走了。

他再也无言,由她搀扶,由她为他卸衣,由她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平躺下。眼见她走去妆台整理鬓发,均粉净眉,洗手薰香完毕。复回到床前,站上踏凳,开始背对着他卸去身着的衣物,先是上身斜襟小袄,府绸内衣,绣花肚兜,再是纺绸软裤,玄色内服,一件件依次脱下,如金蝉褪衣,如睡莲绽放。他只是不动声色地静观,眼皮都不曾嗡动一分,如老僧入定,如松涧听琴。她卸完衣物,顺手熄灯,上床掀被,只一挪,便如倦鸟还巢般地偎息在他身旁。

长夜无语,只听得风过檐间,雨敲窗棂,淅淅沥沥,似断还续。浓暗中两人静卧俱醒,并无交谈,只牵了手,偶有唏嘘,也须臾即纵。乍热还凉,更漏夜短,转眼已是青光一片。她遂起身,如平日,吩咐佣人为他端水送茶,洗漱更衣,搀扶了来堂前坐定。她则自去房内收拾行装,未几复出,依然是清水学生服一袭,黑白分明,素颜未妆。只携了小皮箱一方,软包裹一坨,婷婷伫立于堂下。他凝视良久,并不置一辞,末了只是微微颔首。她则满眼凄凉,欲言未言。终于她转身离去,他眼皮一颤,吩咐人扶了来到窗前,看车夫撑起雨蓬,扶她上车,车轮粼粼碾过青石板巷道,雨雾飘荡。。。。。。


门帘一掀,小筱凤进房,深揖万福,佩环叮当,为师徒俩酎上新茶,然后自行坐下,眉眼流荡,巧笑兮然。这是一个靓丽女子,虽娇小轻盈,但体态风流,年未过双笄,学戏已九载,聪慧乖觉,吹弹唱工俱佳,尤弹一手好琵琶,梨园名声已渐鹊起。只为时局不靖,人民流离,无心观剧,一直处于半红不红之状。今日听得名士相招,携了琵琶,偕了小师妹雀跃而来,言语恭敬,执礼合宜,眼角唇边却飘出一星艳治之态,只等一句语风撩拨,即可成燎原之势。

岂知堂上两位都木面肃然,她即收敛,端坐敬茶,三巡之后,于师妹手中取过琵琶,轻拨两三,散弦独躅,余音伶仃。随即凝神颔心,兰指翻飞,先奏了一曲‘柯亭遗韵’,然后又奏‘汉阳五行’,琴声幽远清冷,如孤雁影映寒潭,如夕阳牡丹凋零。奏完后一堂沉寂,她弯身细语道:小妾没得眼色,理应奏些喜庆曲子来助兴,没得来扰了两位的雅意。妾再奏一曲‘玉堂春暖’赔罪,可是使得?弟子瞄一眼老师,他纹然不动。小筱凤又道:若要热闹,‘五凤朝凰’也是可以的。弟子又一次望去,他还是双目半颔,似无听见。弟子遂自作了主张:奏那些酸曲作甚?还是弹个‘十面埋伏’来听罢。

小筱凤浅笑:这可是考倒小妾了,许久不弹,只怕技疏。既是先生点的,小妾当勉为其难。纵有错失,还望先生担待一二。说罢面色一紧,端坐敛容,雪白的手腕微颤,突然,乐声遽起,如风过长洲,如雨落岗峦,宽广处如雷霆万钧,摄人魂魄。细微处如春暖雪融,入地淙淙。急挫时如悬崖奔马,夜临不复之境,从容时又如晴朗秋阳,历数南雁点点。只听得;人心如簧,逸兴遄飞。只听得;天高地迥,兴尽悲来。只听得;东隅已逝,桑榆非晚。一曲终了,余音绕梁,再看小筱凤,已是垂下泪来。

回去的路上,弟子试探:这女子倒是天资,音容俱佳,难得是觉慧透心,一曲千人弹奏过的谱子,竟被她阐述到如此至外化境,本地梨园乐界能有几人?依我看,老师身边还是需要个照料之人,未知可有意梳拢?退一步说,也是个惜才的意思,如今世道不靖,晨昏嬗递,一有动静便无处可寻。。。。。。

他仰靠在车椅背上,沉默不语。弟子窃以为他动心,静观其神色,只见他嘴唇嗡动,吐出一句甚为清晰的言语: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翌日,弟子跨进画舫,大惊,室内窗扉全部洞开,七八鸟笼罗列在写字的大书案上,笼门敞开,那些精巧名贵之鸟雀一概无影无踪。

                                      2008-10-27 于柏克莱

15 评论

读完,叹服文兄编故事的功力,叙述的老道。硬是活活将人的心读得难过万分。
“脚下有些打绊,”——文兄的字词用得真是精细,“脚下有打绊”用得太鲜活了。

冬雪儿